The House in Fata Morgana OST - Assento Delex3.mp3

「人生是一面鏡子,我們夢寐以求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中辨認出自己。」——這句話,據說出自某位德國大哲學家之口。

然而——當我凝視那光滑如水的反射面時,惱人的噪音卻驟然如洪水般席捲我的意識,飛蛾振翅的節奏也在不知不覺間取代了心臟的鼓動。回過神來,映在鏡上的身姿便開始了不安分的蠢動,皮膚也好似染上壁癌的牆面般潰爛剝落,裂成一個又一個深邃陰濕的洞穴。若膽敢向那片黑暗瞧上一眼,便會發覺洞裡鑲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珠,一隻隻嬰孩似的小手從瞳孔中心蜂湧而出,猶如蠕動的幼蟲試探著外界。他們貪戀著現實的空氣,試圖衝破鏡面這層防線,鑽入我的七竅、侵犯我的心靈,像聚集而來的蟲群飢渴地將我蠶食殆盡。

那樣不詳的存在,便是所謂的「自己」嗎?   倘若真是如此,我的人生恐怕打從一開始就被詛咒了吧。

無論如何,在被迫徬徨於此岸與彼岸的途中,我逐漸注意到了。   或者說、本能地明白了。

那是不可言說之物。

儘管祂們的影響無所不在,真身卻大多時候潛伏於水中、藏匿於鏡面,伺機而動。終有一天,祂們會從反射面中浮現,悄然入侵我的陰影、我的腦袋甚至我的身體吧。

於是,我打碎了家裡所有的鏡子。

伴隨著破碎聲響而來的,是父親憤怒的斥喝、母親驚慌的尖叫、肌膚上焦灼的裂縫以及在空氣中劃出無數紅光的玻璃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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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即使如此也無妨。   因為,我的身邊有米勒在。   無畏、可靠又堅韌的,我的半身、我的鏡像、我的神。

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從那些禁錮我理智的存在手中獲得須臾的自由。

☣︎

那個小小的村落,是我們的全世界。   封閉、狹隘又落後,被時代所遺棄之地。

在這裡,與眾不同被視為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   只需片刻,你的罪名便會以驚人的速度滲透每一條街巷、每一座屋檐,像霉菌般滋生,盤踞在每一張警惕又冷漠的臉上,最終不得不乘著他人異樣而尖銳的目光抵達空氣稀薄的孤島。

八年前,斯特拉諾家誕生了一對遭上帝所唾棄的雙生子。   主治的婦產科醫師在斯特拉諾女士臨盆前數小時突然精神失常,癲狂地聲稱自己聽到了上天的啟示、必須殺掉異色瞳的胎兒等危言聳聽的字句,最終在手術室外被強行帶走,徹底喪失了工作能力。趕來支援的醫師雖然順利完成接生,卻在下班歸途中失去了蹤跡,並於數日後以屍體的型態再臨斯特拉諾家的大門前。據目擊者所言,那人就好像想從體內取出某種錯置的零件一般徒手剖開了自己的腹部,死狀極其猙獰詭異。

而在眾多離奇犧牲之下呱呱墜地的那兩個孩子——   一個是成天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大喊大叫的瘋子,   一個是將龍潭虎穴視為遊樂場的不知死活的狂人。

至於生出這種東西的父母,想必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你說是吧?   起碼,韋伯.斯特拉諾與愛麗絲.斯特拉諾從不承認這兩個丟盡顏面、宛若詛咒源頭的孩子是自己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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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聽說斯特拉諾家的小鬼從山腳那間廢墟的屋頂摔下去了!」   「喂喂喂,那裡不是鬧鬼出名的嗎?他跑到那種地方幹什麼?」   「怎麼又來了啊?上個月才衝上馬路撞斷手,這次又斷了哪裡?啊?」   「嘖、這些怪物的命可真硬啊,都這樣了還死不了?」   「已經是這種窮鄉僻壤了,拜託那家人別再浪費我們有限的醫療資源啊。」   「瘟神。」   「那對雙胞胎果然是被詛咒了吧。」   「惡魔之子。」   「他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要滾出這個村莊?」

惡意像野草般在這片潮濕的土地上蔓延,緊緊纏住我的腳踝,試圖將我拖進他們口中的爛泥濘裡。扛著居民的冷嘲熱諷與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刺耳嘈雜,人稱「瘋子」的我不知第幾次踏著蹣跚的步伐,朝村內那間小小的診所走去。

可以的話,我一點也不想獨自行走於水源與蟲子聚集的農地之間。   但是,米勒在那裡等著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抵達了那棟瀰漫著消毒水與些許腥氣的石造建築。   那個與我有著相似面孔的孩子,正在角落的木椅上捏著一坨不知哪來的、已經乾癟洩氣的黑白色皮囊。

「吶、米勒,可以告訴哥哥,你為什麼跑到那種地方嗎?」我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攥緊了那雙纏著骯髒繃帶的小手。與此同時,那個一路乘著我影子的偷渡客便消失了蹤跡,我緊繃的神經也終於得到了舒緩。

「……馬克說,只要我能幫他們把飛到屋頂上的足球拿下來,以後就不會再欺負若冉了。」米勒一邊百無聊賴地擺弄新打上的石膏,一邊漫不經心地娓娓道來。

「上一次,他們說讓我吃掉若冉身上的蟲子,我也照做了。但就算我全部吃光光了,還是會有新的飛來,所以他們說不算數。」他停頓了一下,用指尖捏起了一隻駐留我肩頭許久的蛾子,將其拋向了晦暗的牆隅。「我想說這次換一種方式,應該就沒問題了……但是,摔下來時我弄破了足球,所以可能又不算數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失落,好像認為弄破足球比摔斷左腿要來得嚴重許多。但隨即他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忽然眼睛一亮,語氣輕快得彷彿在分享什麼天大的好消息——

「對了!他們說這次失敗的話,下次就讓我去偷毒蟲脖子上的鑰——」

「……這樣啊,謝謝你。」我輕聲地道了謝,打斷他那令人不安的計畫,「可是……就算你那麼做,我想他們也不會收手的。」

「唔,是這樣嗎?」他微微瞪大了眼,似乎不太能夠理解我話中的涵義,但很快地又切換了情緒,用如陽光一般開朗的語調,手舞足蹈地說道:「那麼,下次他們欺負若冉時,就由我來教訓教訓他們吧?這件事我只告訴若冉哦,我上次偷偷看到爸爸藏手槍的位——」

「謝謝你,但是、可以了……米勒,真的可以了。」我再一次打岔,伸手輕撫他臉上那層有些鬆脫的粗糙紗布。

「就算不做這些事也沒關係的,哥哥只要有你陪在身邊就足夠了、只要有你在身邊就什麼都不怕了……反倒是你,一個人跑去做這些危險的事,都不會害怕嗎?」

「害怕?」米勒歪了歪頭。

「對,害怕。」我深吸一口氣,嘗試將腦中那些紛亂如麻的思緒化作言語:「害怕黑暗、害怕壞人、害怕受傷、害怕疼痛、害怕死亡……害怕這個世界的惡意,該怎麼說呢——就像哥哥討厭水與鏡子一樣吧。」

「……?我聽不太懂耶。」他眨了眨眼,那雙灰白色的眸子有如霧中冰湖,空洞而幽深,映照不出任何東西——好似我說了什麼難以理解的外星語言一樣。

那一瞬間,哪怕我再怎麼視而不見,也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   他與我,並不相同。   我會害怕、會發抖、會被惡夢所困擾——但他不會,他的膽大無畏並不僅止於誇飾修辭。   他可以直視那些污穢與痛楚而無動於衷,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執行那些陰險惡劣的交換條件而樂在其中,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微笑著細數並投入那些可能摧毀他人與自己的行動。   這樣的米勒,太過危險了。   對周圍的人來說是,對他自身而言更是。   縱然他與我之間存在決定性的差異,但作為我的半身,他的體內同樣掖藏著足以致命的缺陷。

忽然,一雙短短的手臂環住了我的身軀,帶著令人安心的體溫,輕輕地、反覆地拍著我的腦袋。

「若冉,怎麼了?難道是又看到什麼討厭的東西了嗎?」

我愣愣地望著他,視野一片朦朧,這才發現淚水不知何時已不受控地盈滿了我的眼眶,但嘴角卻矛盾地勾起了一抹畸形的弧度。

究竟有什麼好哭的,又有什麼好笑的?米勒肯定是無法理解的吧。   即使如此,他仍舊不假思索地將他的體溫交付給了我。   在這個狹小、無情又令人窒息的世界裡,孤獨的我們只能彼此相依。   無論是現在、過去還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