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use in Fata Morgana OST - The Past (Harp Ver.)x2.mp3

「人生是一面鏡子,我們夢寐以求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中辨認出自己。」——這句話,據說出自某位德國大哲學家之口。

然而——若冉害怕鏡子,沒辦法從中找尋出自己。   因此,為了最重要的若冉,我成為了若冉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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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懼,是一種基本的生存本能,是一種對潛在傷害的預期,是一種感知或識別到危險與威脅時所產生的強烈負面情緒反應。   然而,我似乎天生少了這顆零件,所以總是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我沒辦法像別人那樣感受生活的冷暖,也看不見他們眼中的景色,更不懂得如何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棲身之所。

大家都說我很奇怪。   大家都不願意正眼看我。   大家都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在這個虛無的世界裡,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忘了呼吸的方法,但我卻連忘記呼吸會導致什麼後果也絲毫不明瞭。

不過,即使如此也無妨。   因為,我的身邊有若冉在。   善良、溫柔又易碎的,我的半身、我的主人、我的神。

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從那份毫無防備的感情中獲得駐留此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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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孩子,根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這是父母、鄰居與師長時常掛在嘴邊的話語,冷淡、膩煩而理所當然,彷彿他們談論的並非自己的孩子,並非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某種應該被淘汰、被丟棄的瑕疵品。

每當父母為此起爭執的時候,若冉就會憐愛又耐心地輕撫我的臉龐,像是要將我的五官烙印在掌心似地一遍遍描摹我的輪廓,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無論別人怎麼說,你都是我最重要的半身。」

所以啊,我最喜歡若冉了。   唯有在若冉的眼中,我才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而這張與若冉如出一轍的容顏,正是我與他之間唯一但確實的聯繫,是我們共享命運的印記,是我可以留在他身邊的證明。

在相似的軀殼之下,   我們是他方的半身,卻又無法拼湊完整;   我們無法理解彼此,卻又不能沒有對方。

他曾說過——暗沉的天空是翻騰的腐肉,落下的雨水是黑色的膿液,一旦肌膚與之相觸便會潰爛崩解為一攤血色淋漓的殘渣。   他曾說過——呼嘯的風聲是語序混亂的呢喃,時而甜膩、時而辛辣,時而嘲笑、時而啜泣,彷彿擁有生命一般爭相鑽入他的腦中。   他曾說過——水與鏡的彼端潛伏著密密麻麻的眼球與扭曲變形的小手,只要他稍有不慎,便會被濕滑而冰冷的指節拖入晦暗腐朽的深淵。      他所講述的一切,恍如一場虛實交錯的荒誕劇,聽起來是那樣栩栩如生,卻又距離觀眾席好遠好遠。我明明一直待在他的身邊,卻始終無法真正窺見他眼中的風景、聽見他耳邊的低語、觸及他生活的區宇——這讓我感到了無比的空虛。

要是有一天,我能夠真正共享若冉的視野,體驗他所見的世界,感受他翻湧的情感,然後與他產生毫無隔閡的共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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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年歲漸長,我們變得越來越不一樣了。

因此,我們不該再一起睡覺、洗澡和上廁所了——父母是這麼說的,老師是這麼說的,鄰居是這麼說的,若冉也是這麼說的。儘管那些不知道名字的人如何議論都無所謂,但既然若冉是這麼想的,我自然會遵從他的意願。

於是,年滿十三歲的那個深夜,我鬆開了若冉的手,在浴室門前與他道了別。

然而,我前腳才剛踏上走廊,身後便傳來了如囈語一般含糊不清但又十足淒厲的啼哭與慘叫——那聲音彷彿浸透了濃稠的水,斷斷續續地呼喊著我的名字。我毫不猶豫地回頭,大力扯開了浴室的門板。

熱氣蒸騰的空間裡,撲鼻而來的是夾帶著鐵鏽與肥皂香的渾沌氣味,抬頭可見窗戶外頭爭先恐後地聚滿了各式各樣的蟲子。潮濕的地板滲滿了猩紅色液體,如赤蛇一般朝排水孔蜿蜒而去,沿途暈染出不規則的暗沉足跡。若冉以一種不符人體工學的姿勢倒栽於盈滿水的浴缸裡,裸露的肌膚上裂開數道我從未見過的缺口,猶如有數隻無形的手正拖曳、撕扯著他的四肢與軀體。

但,就在我朝他走近的瞬間,那股看不見的力量便化作了虛無,我才輕輕一拉他便脫離了水牢的桎梏。

「若冉,沒事了哦。」我將他擁入懷裡,輕聲地說。

「嗚、啊啊……對不、起……」伏在我肩上的他渾身顫抖,濕漉漉的髮絲服貼著蒼白的側臉,淚水與鼻涕交織成黏膩的透明痕跡,浸透了我的衣襟。他用冰冷、細瘦又發白的手指死死扣著我的背脊,指甲幾乎要越過布料陷進我的肌膚,就好像擔心自己會再次被那東西拽走一般。

「該死,又怎麼了?」   「這麼晚還不睡,發什麼神經?」   「麻煩死了……」   「別忘了把浴室清乾淨,明早還是這副德性的話我就揍你。」

大概是被浴室的響動兒吵醒了吧,晚一步趕到的父母用不悅的聲調在浴室外煩言碎語,朝擁著若冉的我身上踹了一腳後便頭也不回地返回了寢室。

我沒有理會那兩道逐漸遠去的背影,只是輕輕地拍著若冉的腦袋,靜靜地等待他紊亂的呼吸一點一點趨於平穩。而後,我們一起打掃了浴室,洗淨了身體,換上了一樣的睡衣,放棄了角落那塊怎麼刷也刷不掉的污漬,手牽手鑽入被窩步入了夢鄉。

看來,只要一與我分開,若冉就會被水鏡中的魔物所糾纏,深陷那片我所無法共感的癲狂與恐懼之中。最終,他仍舊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握緊我的手,除了與我同進同出以外別無選擇。

隔天早上,整間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有如昨夜浴室的氣味。   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見母親站在廚房準備早餐的背影,但卻到處找不著那個本說要揍我的男人的身影。

「……Twas brillig, and the slithy toves(備餐時光,軟黏托佛),   Did gyre and gimble in the wabe(在韋伯上儀轉及錐鑽);   All mimsy were the borogoves(波若哥夫們慘弱無比),   And the mome raths outgrabe(迷途瑞斯吼哨聲似泣)♪」

繫著圍裙的那人手握對料理而言有些大材小用的梯形刀片,愉快地哼唱著我與若冉曾在童書上讀過的無稽詩。她笑著對我們說,只要吃下桌上的餐點,我們就會變成正常的孩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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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勒(Mirror),在英語中是鏡子的意思。

父母最初是基於什麼理由才給我取這個名字,我不知道,也無意打聽。   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   不過,我的人生或許早在被賦予這個名字的那一刻,便已悄然注定。

那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呢?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猶記那時的夜風很輕,像溫柔的手掌拂過樹梢,也好似若冉的吐息,輕輕地打在我的耳畔。

「米勒,你願意成為哥哥的鏡子嗎?」

若冉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中響起,夾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溫潤如昔。他背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令人安心的體溫如同某種無聲的承諾,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過來,化作暖意滲入了我肌膚的每一寸。那隨著步伐規律起伏的呼吸,與我的心跳節奏譜出了一首秘密樂曲,就好像在告訴我,他就在這裡,永遠不會與我分離。

「哥哥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哥哥不做的事,你就不要去做。」

他說,只要我這麼做,他就會感到開心。   雖然不太懂,但這好像是只有作為雙胞胎的我才能完成的使命。   在這份使命中,我感覺終於找到了完整的自己、腳踏實地的力氣以及存在於世的意義。

若冉——是需要我的。

這麼說來,我似乎曾在某本書上看過,人的腦袋裡存在一個與我同名的迴路。它會讓人在觀察他者的行為時,於腦中重現相同的動作,並且感同身受。人類會在這個模擬與學習的過程中,解讀該行為的目的和意圖,進而體會別人的心智狀態。

那麼,是不是只要我有意識地去模仿若冉,我就能朝他更加靠近一點呢?   只要成為若冉的鏡子,說不定有一天,我也能共有若冉的視野,看見他眼中的世界。   在此之前,就算僅止於表面也好——

「交給我吧,我會好好扮演若冉的鏡子的。」

於是。

我摘下了多餘的配件,穿上了一樣的服裝,噴上了相同的香水——成為了若冉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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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冉.斯特拉諾——

與我既相似又相反,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善良、溫柔又易碎的,我的半身、我的主人、我的神。

只要有他在身邊,我就能夠在這個虛無的世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