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2025
Altes Land
春神的吐息為果樹與花海吹起了柔和的漣漪,亞歷克斯一邊品味著這片遠離塵囂的風光,一邊同久別重逢的老友並肩漫步於鄉間小徑上。
「真是世事無常啊,沒想到那個曾經馳騁各大社會案件現場的庫爾特・法克納,真的回家鄉種田了啊……以前明明說過老家悶得你喘不過氣,現在倒像誰都趕不走你。」
「哈哈,有這麼意外嗎?嘗試過後才發現,我其實還挺喜歡這種生活的呢。哪天你也做膩正義使者了,我不介意分一小塊地給你種種蘋果。」
「少來了,要不是老來得子被女兒迷得神魂顛倒,我才不信你會輕易洗手不幹。」
「女兒可是很可愛的哦,只有兒子的你肯定不懂吧?」
「吵死了,等女兒衣服不願意跟你一起洗的那天你就知道。」
以遠方偶爾傳來的曳引機行駛聲助興,兩個知命之年的男性隨意調侃著彼此的近況。
「……不過,」聊著聊著,庫爾特將視線投向遠方,眸中蒙上了些許的陰霾,「要說沒有遺憾,肯定也是騙人的。」
「……」望著欲言又止的友人,亞歷克斯陷入了半晌的沉默,但在斟酌過字句後又重新開口:「若我沒記錯的話,你最後是在追查一樁可疑的縱火案,對吧?」
「……啊啊,是啊。」庫爾特的笑容略帶苦澀,「雖然檯面上稱之為意外事故就是了。」
「人為縱火的證據呢?」
「雖然無法鎖定嫌犯,但我也把我掌握的疑點都寫進報導了……可無論到了哪個報社都會被上層擋下,就算匿名在網路上發表,也會在不到一秒內被封鎖下架。」他頓了頓,唇角浮起了自嘲的笑,「某天回家甚至發現有人闖入翻動的痕跡,硬碟資料被銷毀得一乾二淨呢,你說有不有趣?」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嘗試與其他可能提供協助的單位請求合作,但是……」伴隨著下半句話的消散,庫爾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那裡有一小塊因為動過刀而無法長出頭髮的區域——那是他在某天前往工作的車途中因「意外事故」而留下的傷疤。
「……你當時報警的話,我肯定會幫你的。」亞歷克斯沉著臉。
「哈哈、我自己就算了,我可不想把朋友的飯碗也搞丟啊。」庫爾特大笑了幾聲,拍了拍友人的肩膀,希望對方別往心裡去。
「而且,那恐怕不是我們這種小人物應該接觸的事情吧,我總有這種感覺。」他凝望著遙遠的地平線,感慨萬千地說道。
「怎麼說?」亞歷克斯不禁想起了稍早在英國廢棄工廠的可怕遭遇。
「我在調查那個縱火案的過程中,發現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以沉默示意友人繼續說下去。
「我想想……比較有印象的大概是英國、法國和義大利吧?有火災、水災、隨機砍人還有集體自殺等等,明明乍看之下沒有任何關聯,但關鍵的情報卻都有被人為抹去的痕跡……還有、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現場總是會拍到蟲子聚集的照片。」庫爾特折著手指,細數著如今依舊殘留在腦內的案件紀錄。
「蟲子?」聽到有些突兀的關鍵字,德國刑警想起了某個身邊總是圍繞著蛾群的青年。
「是啊,但也有可能是我太神經質了吧?」庫爾特伸了伸懶腰,向前走了幾步後,又轉向身後的老友,「這個世界的暗處,可能潛藏著某種一般人所不知道的可怕力量、巨大陰謀或神秘組織,他們的成員早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潛伏在我們周遭控制著我們的社會……什麼的,又不是在演電影,你說是吧?」庫爾特看似爽朗的笑容中透露著幾分勉強,比起真心這麼認為,更像是希望以這個說法取得對方的認同,並藉此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結論。
「……」亞歷克斯眉頭緊蹙,看來是無法輕易接受以這種方式落幕。
「我的事說夠了吧?該來聊聊你的事了。」或許是料到了友人的想法,庫爾特試圖轉移話題。
「我——」
就在亞歷克斯正想說些什麼時,他們抵達了一間兒童醫院的正門,這裡同時也是他們這趟乍看悠閒的散步時光的終點站,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嘻鬧聲稍稍舒緩了原先劍拔弩張的氣氛。
「啊、爸爸——!」一個年紀約莫五、六歲的女童,蹦蹦跳跳地從醫院裡跑了出來。
「聽我說聽我說,這個哥哥好厲害!他一碰到那些奇怪的信,信上的塗鴉就消失了哦!」她一手抱住庫爾特的大腿,一手大大敞開指向自己的身後。
「哦?這麼快又交到新朋友了,真不愧是我的心肝寶貝瑪莉娜啊——這次的朋友難不成還是魔法師?」庫爾特一邊將名為瑪莉娜的女孩高高舉起,一邊望向了走在對方後頭的青年,但在他開口為陪女兒玩耍一事致謝之前,一旁的亞歷克斯便搶先發了話。
「米勒……?!」一看到那張辨識度極高的面孔,以及如影隨形的數隻飛蛾,德國人下意識喊出了那個不久前才終於在英國得知的名字。
「……?」米勒左顧右盼,一時間不知道是誰在叫自己,直到與亞歷克斯對上視線的瞬間,才停止了動作。
「啊。」啊。
「嗯……?你看著有點眼熟啊……」被兩人晾在一旁的庫爾特終於找到機會插話:「啊、我知道了,你該不會是亞歷克斯的兒子吧?」他笑著打了個響指,拍了拍米勒的肩膀後轉向友人,「原來你們關係已經變得這麼好了啊,真是的、應該跟我說一聲啊,害我白擔心——欸?怎麼這個臉?」
「……這貨哪裡看起來像我兒子啊?」興許是這個誤會太過荒謬,亞歷克斯愣了好一會兒才做出否定。
「……」男人口中的「這貨」眨了眨眼,只是靜觀其變。
「咦,不是嗎?我看你們關係很好的樣子……若我沒記錯,你兒子也差不多這個年紀吧?」
「只不過是在現場偶遇過幾次的孽緣罷了。」
「現場?」
「對警察來說還有哪個現場?」亞歷克斯將大手置於米勒的頭頂,一臉無奈地拍了幾下,「這傢伙可是擅闖警戒線的慣犯啊。」
「擅闖警……噗、噗哈哈哈,那不就是我的好朋友嗎?聽起來很有當記者的才能啊,你叫米勒是吧?考不考慮繼承我的衣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聽見倍感親切的關鍵字,笑得開懷的庫爾特再一次拍了拍米勒的肩膀。
「喂,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啊。」亞歷克斯本想趁這個機會抱怨一番,沒想到老朋友卻成了萬惡之源的夥伴,這令他心裡不太是滋味。
「鮮、腸……?是好吃的東西嗎?」不甘寂寞的瑪莉娜童言童語地嘗試加入自己聽不懂的話題。
「哦,那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哦——不過還是比不過妳跟媽媽一起做的餅乾啦,妳們的料理是宇宙第一!」笨蛋老爸不顧形象地蹭起女兒粉嫩的腮幫子。
「那當ㄖㄢˊ——唔、走開,鬍渣刺得我好痛……!」小手用力推開了父親的臉蛋。
「咦——別這樣說嘛,爸爸會難過的。」
「……你有兒子?」望著法克納父女和樂融融的身影,米勒幽幽地向身旁的亞歷克斯開口。他的語氣如常,但目光卻始終駐留在那雙抱著孩子的大手上,令人難以揣測其真意。
「……怎麼,很奇怪嗎?」亞歷克斯微微一愣,感到莫名的不自在,恐怕是因為工作中結識的孽緣與學生時期的老友同框的場面令他沒什麼現實感吧。
「不知道。」米勒的回應透著些許的疏離,猶如在摸索某種陌生事物的輪廓。
「啊?」
「他對你來說很重要?」
「……」面對這不知該從何吐槽起的唐突提問,亞歷克斯雖然感到有些脫力,但在一陣沉默後依舊開口:「啊啊、重要啊,很重要……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就是了,畢竟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好父親,我們也已經好幾年沒見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說你啊,這種時候不要過問是美德吧。」
「……?」雪灰色的眼瞳中不見一絲一毫的惡意。
「……唉……」他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髮,「上次不是和你說過我妻子的事嗎?」
米勒點了點頭。
「那孩子在最需要人陪伴的時期就失去了母親,但我卻整天忙著辦案、追查兇手而分身乏術,徹底疏忽了對他的關心,最終不得不由我妻子的老家將他接回去生活……我不會為自己的失職找什麼藉口,但既然事已至此,至少也該找出真相,給那孩子一個交代,你說是吧?」這本是亞歷克斯不願向人多言的沉重過往,但此時卻自然而然、不費吹灰之力地傾洩而出了——這是為什麼呢?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但說出口的瞬間,他的內心確實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痛快。
「找到兇手以後,你打算怎麼做?」
「這……」這麼直白的提問,令他一時語塞,「當、當然是將他繩之以法吧,這不是廢話嗎?」即便讓兇手接受了法律的制裁,死去的人也不會回來——作為一名經手過無數刑事案件的警察,這個道理他再清楚不過——但是,這並不構成讓犯人繼續逍遙法外的理由。
「這樣啊。」米勒的聲音平淡而輕柔,感受不到任何重量,難以推敲他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
「……不然換作是你,會怎麼做?」青年那看似虛無的態度,反倒讓中年人有些在意。
「我嗎?」米勒歪了歪頭,似乎有點吃驚,不知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還是沒料到對方會這樣詢問自己。
「這個嘛*……*」
就在此時,亞歷克斯的眼角餘光在穿梭於醫院門口人潮中,捕捉到了一個難以忽略的身影——
那是一個面部與手腳刻畫著顯著瘡疤的成年男性。 雖然短短一瞬的目擊無法完全肯定,但極可能是日前誘使他前往東倫敦的重要嫌疑人。對於幾乎走投無路的亞歷克斯來說,如今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放過。
「抱歉,我離開一下!」他撂下這句話,便拋下語還未盡的米勒與友人父女,以驚人的氣勢衝進了建築。
☣︎
「歡迎回來。」望著氣喘吁吁但空手而歸的德國刑警,米勒如是說道。
「哈啊……啊、嗯……抱歉啊,這麼突然地跑掉——呃,你們在做什麼?」
米勒與瑪莉娜一同跪在距離醫院入口不遠的庭園空地上,並於兩人之間攤開了數張圖畫紙與蠟筆。
「練習魔法。」前者給了一個簡短到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回應。
「啊?」
「哼哼、米勒哥哥可以用魔法把紙上的東西變不見哦,剛剛他才輕輕一碰,怪信上的塗鴉就都不見了!」聽見亞歷克斯的疑問,瑪莉娜抬起頭來,「但好像不是什麼圖都有效,所以我們正在用我畫的圖練習!」她一臉得意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認為自己提了一個天大的好主意。
「怪信上的塗鴉?」聽見熟悉的單字,亞歷克斯轉向了坐在一旁長椅上的監護人,「難道是……」
「嗯、就是我之前給你看過的那些,也是我這次委託你來的理由。」庫爾特點了點頭,肯定了對方的猜測。「據瑪莉娜所言,她今天早上做完定期檢查後,在醫院的樓梯上又撿到了新的……可以的話我也想給你看看內容,但瑪莉娜說被那個偶然遇到的叫米勒的青年用魔法變不見了。」
「什麼跟什麼啊?」
「別問我啊,我也想知道——但我的瑪莉娜是不會說謊的。」
「……」亞歷克斯倒也沒有要懷疑友人女兒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對這個笨蛋爸爸感到無語。
事實上,亞歷克斯此趟下鄉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與庫爾特敘舊,而是受對方所託,前來調查最近發生在其女兒常造訪之醫院的怪事——
大約從兩個禮拜前起,這間兒童醫院便頻繁地被不明人士塞入怪信。信封大多陳舊、泛黃且佈滿髒污,信紙用蠟筆或彩色筆寫滿混沌無序的字眼,裡裡外外都散發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腥臭與不祥的氣息,搞得無論醫院員工還是病患都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因此身體不適、心神不定而導致意外。 儘管工作人員有嘗試向當地警方求助,但因信件內容無法辨識之處太多,程序上難以將之判定為恐嚇,最後只能以鬧鬼或惡作劇不了了之——除了庫爾特。畢竟,這裡可是他那天生體弱多病的寶貝女兒每週必須定期造訪的場所,他當然想盡可能地排除不安定要素。
亞歷克斯嘆了口氣,走到米勒的身旁蹲下。
「……你對信紙做了什麼嗎?」他低聲詢問,深怕破壞小女孩的夢想。
如果是魔術或科學之類的戲法,說不定會有復原的途徑吧?總而言之,他想盡可能收齊至今為止出現過的信紙,說不定全部拼湊起來可以看出單一個體所無法傳達的隱藏訊息。
「我就只是在那孩子滾下樓梯時接住她,然後幫她把弄掉的信紙撿起來而已。」米勒舉起了手,做了一個抱住空氣的動作。
「摔下樓梯……?!」
「嗯,或許只是踩空了吧?」畢竟是個牙都還沒換完的小女孩,這算是合理的推測。
「那麼,你有看到信紙上的內容嗎?」
米勒搖了搖頭。
「……這樣啊……」雖然聽起來很弔詭,但米勒應該沒有在這種事上說謊的理由,所以亞歷克斯也只能暫時把這個疑問放在心底。
望著一籌莫展的刑警,米勒像是終於找到機會似地開口:
「你找到想找的人了嗎?」他邊問邊將目光投向病院建築,但卻恰巧被一隻停留在眼角歇息的蛾子截斷了視野。
「……不,沒找到。」亞歷克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真奇怪啊……我明明就看到那個人進了醫院大廳,卻連監視器都調不到拍有類似人影的畫面。」
「……」米勒晃了晃眼,像在招呼老朋友一樣任憑飛蛾落在自己的食指指節。
「你呢?有關於哥哥的線索嗎?」儘管自顧不暇,亞歷克斯還是如同放不下孩子的家長一般,忍不住關心幾句。
聞言,米勒停頓了片刻,好似思忖著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這樣啊。」苦澀與陰霾寫在德國人的臉上,即使想說些鼓勵的話,不善言辭的他也始終組織不出恰當的文字。
「圍巾先生。」
「……嗯?」或許是在煩惱要不要糾正那個古怪的稱呼方式,亞歷克斯遲了半拍才做出回應。
「你還是不要再來這裡了比較好哦。」青年放下手,失了立足平台的鱗翅目翩躚起舞。
「啊……?什麼意思?」挑了挑眉,不明白對方為何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
「沒什麼,就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
米勒輕輕勾起了嘴角,那個笑還是一如既往的虛無縹緲, 彷彿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半點雪泥鴻爪。
◧ 資料更新|庫爾特・法克納
|亞歷克斯警校時期的朋友,讀不到一年就因為無法承受警校的操練而轉職記者,嘗試以不一樣的角度貢獻社會。
|有個年輕貌美、擅長做蘋果派的老婆和現年五歲的女兒瑪莉娜。
|因為追查與不可名狀相關的案件而被手法激進的驅魔人盯上,考慮到一家人的安危與女兒的身體狀況,選擇放棄事業帶著家人回到老家生活。
|深愛妻女的白癡老爸,因此也很關心亞歷克斯與其獨生子的相處情況。
|NPC中的NPC,但下一篇還會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