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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 2025
Altes Land

在他抵達之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呢?   祝融的身姿映入亞歷克斯的雙眼,褐色的靈魂之窗好似被燒灼成了一片駭人的火紅。

距離他上一次造訪友人的故鄉,不過短短一個星期。   由於先前的調查不僅沒有得出像樣的結論,還在過程中目擊了疑似殺害妻子之兇手的人物,他便毅然決然地在短期內重返此地,打算追查到底。   然而——他萬萬沒料想到,在這裡等待著他的,並非坐落於田野風光的白色病院,而是熯天熾地的火舌與濃煙,以及與之共舞的大量昆蟲。本以為能為遲遲無法偵破的凶殺案帶來一絲曙光的線索,就這樣化作了火神的玩物。

烈焰呼嘯之際,某種不祥的聲音穿透了腐蝕性的煙霧,蜿蜒如蛇地竄入他的七竅。

I'll tell thee everything I can:(我要告訴你我所知的一切,)

是歌聲。

There's little to relate.(但其實沒什麼好說的。)

是孩童們的歌聲。

那輕快、明朗、近乎歡愉的旋律,佐以肉類在高溫炙烤下特有的腥甜與焦苦,異常清晰地在焚燒崩解的屋樑間迴盪盤旋,宛如邪教儀式中的讚歌與饗宴般令人不寒而慄。

這一切,本不該是這場災厄的附屬品。

「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甜膩得讓人反胃的歌謠如夢魘一般黏稠地纏上亞歷克斯的耳膜,他本能地感受到有某種不可言說之物正企圖在自己腦內築巢,因此下意識摀住了耳朵。

不幸中的大幸,大概是他在前往兒童醫院的途中遇上了準備帶女兒去例行檢查的庫爾特,所以至少可以確信友人父女並未被捲入其中——但是,這無法動搖眼前的回祿之災正威脅著無數人性命與財產的悲劇現實。

昏黃的暮色下,大火彷彿失控的野獸般肆無忌憚地吞噬了建築,奔騰的熱氣鞭笞著他肌膚的每一寸。警察的使命感強迫他集中精神,拼命運轉著烘得發暈的腦袋與眼珠,思索自己在當地警方與消防車趕到前是否能為現場做些什麼。

而就在此時,他察覺有一抹突兀的淺蔥色正在熾紅色的邊緣試探,好像隨時可能鑽入那片火海。意識到那是什麼的瞬間,他便不假思索地衝上前去,一把揪住對方的帽兜,將那人扯了出來。

「喂,你瘋了嗎……?!」

「我的地圖掉在裡面了。」米勒的語氣輕描淡寫,彷如只是去便利商店買宵夜卻把錢包忘在家裡而回頭一樣稀鬆平常。

「地、地圖……?」這不合時宜的答案,令亞歷克斯一時感到有些脫力,但下一秒他依舊怒聲咆哮:「笨蛋!那種東西會比你的命重要嗎?!那種東西晚點你要幾張我都買給你!」

「……」米勒反常地沒有回應,只是執拗地扯著自己的外套,企圖脫離德國人的魔掌,重新奔向火場。

「嘖、你就這麼想死嗎……?!」危險在即,亞歷克斯不自覺地拔高了音量。在一番你拉我扯之後,他總算成功但有些粗暴地將米勒拋向了一旁的庫爾特。

「我去繞一圈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人,你在這邊幫我看好那個小鬼!」語落,他撿起附近田地的水桶,盛滿水迎頭朝自己澆下後,便逕自出發巡視火場周遭的狀況。

「……」待中年刑警消失在視野中,安分了片刻的飛蛾便打算再次撲火,但卻被庫爾特給拉住了手腕。

「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苦衷,但現在就先乖一點吧,那傢伙也只是在擔心你。」男人苦笑,嘗試以自己的方式與米勒溝通。

「乖一點、乖一點!」初生之犢的瑪莉娜並非真正理解火災的可怖,但也玩鬧著抱住米勒的大腿,限制了他的行動。

「……」興許是明白逃跑暫時不是上策,米勒就這樣不發一語地在原地蹲了下來,並從地上拾起了某樣東西。

那是一本約掌心大的黑皮記事本,封面上刻著書寫體的A‧M,裡頭似乎夾著一張摺成四等分的、有些泛黃但保存良好的紙片。

「哎呀……那是亞歷克斯的吧?是剛才不小心弄掉的嗎?」庫爾特正打算好好端詳那本記事本,一陣淘氣的風兒便像算好了時機般竄入了頁與頁之間,將裡頭那張紙片吹到了馬路上。

「我去撿。」米勒闔上了記事本,淡淡地說道。

「啊……那就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因為道路與火場反方向,庫爾特也乾脆地鬆開了青年的手。

後者點了點頭,慢悠悠地踱步到約十五公尺外的路上,俯下身準備撿起那張即將滾入田地的紙片——這麼近距離一看,他注意到了,那是亞歷克斯先前在倫敦的廢墟曾給他看過的、記載過世妻子死亡訊息的信紙原件。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觸及紙片的霎那——異變驟生。

信箋上頭原先凝滯的墨痕頓時像被注入了生命,一筆一劃彷若掙脫桎梏的蟲子般在纖維之間蠕動錯位,將原有的語句啃食殆盡,並逐漸重構成截然不同的內容。

這個現象,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   就在一週前,他替瑪莉娜撿起那封塗鴉怪信時,也曾經瞥見一模一樣的景象。

於是他這才意識到,這既非他家鄉的古老語言,也壓根不是什麼暗示兇手身分的「死亡訊息」。

風起了。   夜色初降的空氣帶著熏人的焦味,在撩動紙張邊角的同時,捲走了上頭沉積數載的惡意與誑言。

這封信真正的開場白是這麼寫的——

『對不起,我已經累了。』

☣︎

**

I saw an aged aged man, (我曾見過一位老人,)   A-sitting on a gate.(他正坐在門檻上。)

童稚的歌聲依舊持續著。

******終於,姍姍來遲的消防隊在病院周邊展開了布署,是時候交給專業人員來處理了。

「呼、哈啊……嗯……?喂,那個義大利小鬼呢?我不是叫你幫我看好他嗎?」不知是在看不見的地方確實展開了救援行動,還是純粹在火場周遭移動過於耗費體力,亞歷克斯氣喘吁吁地返回了老友等待的醫院大門。

「義大利小——啊,你是說米勒吧?別擔心,那孩子就在那邊。」庫爾特指了指田地的方向,確實可以看見一撮淡青色的草叢。

「……哈啊,真是個令人操心的傢伙。」亞歷克斯脫下大衣、鬆了鬆圍巾,疲憊地將後背交付給不遠處的樹幹。

「……」庫爾特沒有繼續對話,而是以手掩著嘴,看起來若有所思的樣子——多年至友想必會知道,這是他回憶新聞案件時的老習慣。

「……嗯?怎麼了?」

「我一直覺得那個叫米勒的孩子很眼熟,但卻想不起在哪看過……剛剛你一說他是義大利人,再加上現在這個狀況,我終於想起來了。」

「……?」

「我上次不是說過嗎?我在調查『那個縱火案』的過程中,發現世界各地都有類似的事件發生,其中就包含了義大利。」他邊說邊從隨身包中抽出了一台平板電腦,沒滑多久便翻到了一篇譯為德文的南義大利地方報導,發表時間約為三年前:

*南義大利肉品加工廠大火,僅僅一名員工因外出送貨而逃過一劫 November, 2022

義大利南部巴西利卡塔大區一處偏遠的肉品加工廠日前傍晚發生劇烈爆炸,隨後引發大火,整座廠房瞬間陷入火海,導致多名員工喪生,僅有一名當日外出送貨的年輕職員恰巧逃過一劫。事發當時,由於工廠所處地區位於偏遠農村,救援不及,火勢直到數小時後才被控制,造成重大財物損失。   警方初步研判起火原因可能與電力系統短路或內部設備故障有關,但火勢蔓延速度異常迅猛,且多位居民聲稱當日下午曾在工廠上空目擊大量群聚的飛蟲並聽見詭異尖嘯聲與不尋常的振動,該建築內部監控亦疑似於關鍵時段集體癱瘓,未能留下任何紀錄。   儘管坊間流傳諸多版本,警方最終仍以「設備故障導致意外」結案,並將相關報導從多數新聞平台下架。廠區至今仍嚴密封鎖,相關資料亦無對外公布。真相,或許早已隨著大火灰飛煙滅……。*

不僅如此,報導下方還有罹難者與飛蛾死屍的照片等許多擷取自不同管道、一般而言幾乎不為大眾所知的資訊——為了彙整出這份早該從世上被抹消的資料,不難想像庫爾特花費了多少心思。

「雖然沒有找到倖存者的照片,但你看這邊……」他放大了資料內的其中一張半身人像,「跟那孩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是吧?」

庫爾特所指的那張照片,下面清清楚楚地寫著:

若冉.斯特拉諾(22)。

那張有如米勒鏡像的面龐,眉眼間蘊藏著不被此世所接納的哀歎、不安與恐懼,但卻也因此有著他的半身所欠缺的人性溫度——可惜的是,那標示於姓名後頭的數字,已於三年前凍結,再也不會前進。

「因為名字和長相很特別,所以我印象特別深刻……而據我調查,這起『意外事故』的唯一倖存者,正是其中一位罹難者的雙胞胎妹妹。」

咦?庫爾特剛才說了什麼……?   妹妹?那孩子原來是女性嗎?不、性別什麼的根本無所謂,重點是——

「你的意思是……若冉——那小鬼的哥哥,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啪嗒。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駐足在亞歷克斯的身後,數隻蛾子隨之從他身側掠過。   他猛然回首,但即使不這麼做,佇立於那兒的究竟是誰,他也早已心知肚明。

「……你,一直都知道嗎?」他發問的聲音乾啞而顫抖,宛若在壓抑某種即將從胸口噴湧而出的熱量。

聞言,米勒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勾起了個溫和又靜謐的笑。

「啊啊——被發現了。」

他就像個煞費苦心的惡作劇終於被揭穿的孩子似的,笑了。   那抹天真爛漫卻毫無溫度的笑,與身後熊熊燃燒的無情烈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 Who are you, aged man? ” I said,(「您是誰,老先生?」我問,)

——找到兇手以後,你打算怎麼做?   ——當然是將他繩之以法吧,這不是廢話嗎?   ——這樣啊。

“ And how is it you live?”(「您是怎樣過活的?」)

——不然換作是你,會怎麼做?   ——這個嘛……*

他知道他的終點只有死亡。   他活著只是為了尋找死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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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his answer trickled through my head,(他的回答從我的腦中慢慢溜走,)   Like water through a sieve.(就像水從篩子裡潺潺流過。)**

一隻被紅蓮蠶食了半身的飛蛾,自亞歷克斯的眼前悄然墜落。

排山倒海的情報量使得他方寸須霺,一時間只能楞楞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己。   不過,米勒卻如同那場尚未平息的火,將猶疑與提問一併燒盡,沒打算留給他片刻的喘息空隙。

「……真是的,所以我才叫你別再來了嘛。」話雖如此,青年的語氣聽起來卻不帶有一絲一毫的無奈或責怪,更接近一種平淡而親密的關心,但也因此顯得毛骨悚然。

「放心吧,你想找的人並不在這間醫院裡。」

伴隨這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語,他的外套被挾帶著火光與餘燼的熱風輕輕撩起。

「……咦?」

亞歷克斯可以看到那件外套內側的口袋裡,正好端端地插著一捲劃滿註記的地圖。

「真相有時候或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你說是嗎?」米勒一邊繼續耐人尋味地述說,一邊將方才撿到的皮革筆記本悄悄放進了刑警胸前的口袋。

「反正死去的妻子也不會回來了,不如趁還能見面時多去看看你兒子吧。」他在亞歷克斯的耳邊輕聲細語,本該溫熱的吐息帶著一股飄忽不定的寒氣搔弄著鼓膜,凍結了後者的行動。

米勒依舊笑著,但不再多言。   到此為止了——就像在如此宣告一般,他轉過身,毫不留戀地揚長而去。

「等……等一下,喂、慢著——」回過神的亞歷克斯想一如既往地逮住米勒,但手卻揮了個寂寞。

「不好意思,這裡很危險,可以請你們退後一些嗎?」提著水管的消防人員來到了亞歷克斯等人跟前,恰巧擋住了米勒背影的去向。

「啊……抱、抱歉,我們馬上離開。」

他一邊遠離火場一邊張望四周,卻已經哪兒也不見那頭惹眼的水淺蔥。   那名青年彷彿被灼熱的空氣折射而成的謊言,在煙塵與熱浪編織而成的虛空之中無聲隱沒。

這一天,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米勒.斯特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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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 said, “ I hunt for haddocks’ eyes(他回答:「我在明亮的石楠叢中,)   Among the heather bright,(搜尋著黑線鱈的眼睛,)   And work them into waistcoat-buttons(然後在寂靜的夜晚裡,)   In the silent night.”(把它們製成背心的鈕扣。」)**

待他發覺那張被他視作蜘蛛絲的信紙不知何時自筆記本中不翼而飛,已是半夜三更。   濃似墨的夜色下,熾熱的緋紅已然退去,徒留他那無處投遞的紛亂思緒。

那場吞噬了兒童病院的災厄,最終被當局以病患和醫護爆發衝突不幸釀成悲劇草草作結——而埋藏其後的真相,如同德國刑警那始終未曾觸及的亡妻真心,於現實與虛妄的交界焚為灰燼,並沉入封筆記者的密件中,殘下一道無聲、無解亦無果的囈語。


◧ 補充

|本文標題與罹難兒童的讚歌取自《愛麗絲鏡中奇遇(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第八章〈這是我的發明(It’s my own Invention)〉裡出現的〈Haddocks’ Eyes〉,與上一篇的標題〈A-Sitting on a Gate〉實為同一首無稽詩,翻譯則有部分參考元麓書社的版本

|若冉早在三年前就死了,欸嘿(´>ω∂`)(靠腰啊)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在最終回做更詳細的說明,這邊先暫且保留。不過,米勒口中的「我在找若冉」、「若冉在等我」,一直都只是「找到正確(相同)的死法前往另一個世界見若冉」的意思,而並非拒絕面對現實。

|〈Haddocks’ Eyes〉一詩,不僅從標題命名就充滿文字遊戲,人物對話也顛三倒四、答非所問且毫無邏輯,在此用於比喻米勒與亞歷克斯兩人無法獲得解答的追尋以及毫無意義的旅程;此外,〈02. The Garden of L̴̬̪̗̞̠̍̉í̶͙̦̯̏̓͗v҈̗̫͍̌͊e҉̣̜͒̑̚ F҉̜̦͍̥̋̾͂l̴͈͓̜̫͉̆̌̅͒o̶͓̝̰̱͇̎́̒w҈̞͍̝̥͐̈́e̸̗͔̱̋̾ͅr҉͎̗̅͗̈́s̴ 〉中的母子遭遇也是在影射兩人的真相。

|雖然因為本文主要是亞歷克斯視角所以沒有明確寫出來,但米勒在事發前有偷看到驅魔人放火,並從他們的對話中確信了當年肉品加工廠的爆炸也是舊日月宗的人所為。他為了自己的目的,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驅魔人放火,任憑醫院的人遭難,躲在一段距離外冷眼旁觀,直到火勢無法收拾才打算闖進去尋找不可名狀,但就在這時遇到了剛好來到現場的亞歷克斯。

|〈02. The Garden of L̴̬̪̗̞̠̍̉í̶͙̦̯̏̓͗v҈̗̫͍̌͊e҉̣̜͒̑̚ F҉̜̦͍̥̋̾͂l̴͈͓̜̫͉̆̌̅͒o̶͓̝̰̱͇̎́̒w҈̞͍̝̥͐̈́e̸̗͔̱̋̾ͅr҉͎̗̅͗̈́s̴ 〉的劇情曾經提及,亞歷克斯的妻子是個性格強勢的女律師,但卻因嚴重的產後憂鬱症難以返回職場,她本人比任何人都還要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對此,亞歷克斯希望她不要著急、好好養病,但因不善言辭而只能說出諸如「即使妳無法工作我也可以養妳」這種話——雖然是出自善意,卻給妻子的自尊心帶來莫大的打擊,兩人的感情也因此產生分歧、爭吵不斷。隨著心理狀態每下愈況,妻子開始遭到不可名狀的騷擾,雖然一次也不曾被其附身,卻仍因精神不堪負荷而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可名狀事後出於惡趣味扭曲了遺書的內容,一廂情願認定妻子不會自殺的亞歷克斯便輕易上了當,開始了接下來二十年那註定徒勞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