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睜開雙眼時,正獨自身處一間平淡無奇的六疊和室。
她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叫作とおる,記得自己來到了一個名叫下井騨的小鎮,但也記得自己除此之外的事都不記得了。
「這裡是……?」
她按著昏昏沉沉的腦袋,試圖拾起零零落落的記憶碎片。
對了。 昨日的她在即將入夜之際,因無法負擔旅館費用而無助地在雨中徘徊時,有一位「神明大人」向她伸出了援手。 這裡一定是那個好心人的家吧?雖然不知為何不太記得在那之後的事了,但她仍舊必須再一次向對方致謝才行。
思及此,她趕緊離開凌亂的被褥,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開始搜尋屋主的身影。 然而,無論是她醒來時所在的臥室、鄰近玄關的廚房與洗手間還是設有小型浴缸的浴室,都沒能找到這棟平房的主人。不僅如此,這裡雖然存在基本傢俱,水與電也可以正常使用,卻不可思議的沒有諸如衣服、盥洗用具與休閒娛樂等常人生活的痕跡——好似這裡打從一開始就無人居住似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發覺自己竟然完全想不起那位善心人士的面孔。
「難道是……出門了、嗎……?畢竟是週六……」她呢喃著連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的說詞,穿上玄關那雙還有些濡濕的學生皮鞋,輕輕推開了屋子的正門。
夏末秋初的四國陽光依舊炫目,とおる不禁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直線。 雖然朦朧不清的記憶一如既往地令她感到不安,但與之相對的身體卻像久違的充飽電一般力量滿盈、神清氣爽。 她用在鞋櫃上找到的鑰匙鎖了門,將其投入信箱後,便繞著房子走了一圈,但果然還是沒有看見可能是屋主的人物。
「哎呀。」
乍地,聲音來自對面的房屋,一名正在家門口打掃落葉的老婦人驚訝地用手遮著嘴。
「我正尋思著這是哪戶人家呢,我好像沒看過妳……妳是這家的孩子嗎?」
「咦……?不、不是的……這個……那個……」突如其來的提問令とおる感到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說明才好,深怕會被誤以為是闖空門的不速之客。
「呃……我、我昨天在這附近迷了路,因為沒帶傘,時間也晚了,所以那個……被、被這個家的屋主,收留了一夜……」努力擠出的句子明明並非謊言,支支吾吾的語氣卻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疑。
「原來是這樣啊。」聽起來老婦人並沒有對她那不乾不脆的態度產生質疑,這讓とおる稍稍鬆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因為我一早醒來就沒看到屋主了……想請問您知道他可能上哪兒去了嗎?」
聞言,老婦人搔了搔臉頰,露出了略帶為難的笑容。
「哎呀,這個嘛……」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說來抱歉,可能是因為上年紀了吧?我怎麼樣也想不起這裡住的是什麼人呀。」
「咦……?」
「剛剛也是,我正在回憶這裡究竟是空屋還是哪位鄰居的家,妳就出現了吶。」
「這、這樣啊……」聽到「空屋」一詞,とおる的心頭微微一怔。她方才巡視屋子時也一度萌生類似的念頭,但這並不合理——儘管記憶有些模糊,但借住他人房屋時付出相應回報一向是她的原則,異常凌亂的床鋪也證明了這件事。
「不好意思啊,要不妳晚點去問問其他住戶好了?」老婦指了指不遠處的獨棟住宅,「那家的兒子腦袋可聰明了,肯定會記得這條街上所有鄰居的名字吧。」
「啊、是,我明白了,謝謝您……!」とおる向婦人深深地鞠了個躬後,便轉身向對方所指的建築走去。
🌑
「唉……該怎麼辦才好呢?」とおる抱膝坐在昨晚借宿的屋子門前,發出了深深的嘆息。
就在剛才,她已經向附近的住戶幾乎全部打聽了一遍,但不只沒有一個人對她身後住宅的所有者有所印象,甚至還有人不知道這裡有棟這樣的房屋——這是可能的嗎?
「……一直坐在這裡等,好像也不是辦法、啊……」她本來期待屋主是因為運動或購物而短暫外出,只要在門前稍等一會兒對方就會出現,但這份微乎其微的希望也隨著時光流逝變得渺茫。
街道上逐漸縮短的電線桿影子,讓她明白已經到了日正當中的時刻。 方才打擾過的住家不是陸續瀰漫起料理的香氣,就是有人為了覓食而推門而出。
「……去鎮上吃點東西吧,說不定有機會遇到屋主呢。」她摸了摸百褶裙的口袋,指尖傳來硬幣冰冷而堅硬的觸感。零星的銅板雖然不足以供她一宿,但要吃一頓簡單的飯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這麼想著的她,憑著模糊的記憶在街上緩緩前行,直到周圍幾乎不見行人與店家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搞錯了方向。
「唔、不是這邊啊……」她嘆了一口氣,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失望與無奈。
正當她想掉頭返回時,不遠處一棟外觀破舊、門口低窄的屋子映入了她的眼簾。
「……雜貨、店……?」她隱約有在小鎮地圖上看過的記憶,但萬萬沒料想到實際上建在這麼偏僻的位置。她一邊為店家的生意感到擔憂,一邊下意識朝門口的告示牌靠近。
「『非必要請勿攜帶反射物入店』……反射物,是指鏡子之類的嗎?」雖然覺得是個古怪的規則,但身無分文的她本來就沒什麼隨身物可言,所以也沒有太過在意,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門口陳列的商品。
那是一疊又一疊的利樂包,不知為何以十三盒為一組,目前似乎正在特價。 原先乍看低調、隨處可見的盒裝果汁,因這個不可思議的數量增添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
「你是新面孔。」
突然,一道稚嫩的聲音從店裡傳來。 她循著聲源望去,便見一名看似外國人的標緻男孩正從櫃檯後面探頭。
「要買東西嗎?這是很適合拿來送人的禮物。」
「咦?啊、不,那個……」とおる被突然露臉的店員嚇了一跳,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她本來只是打算瞄一眼而已啊。
不幸的是,她正是那種一被招呼就不好意思不消費的性格。
「請、請問……這個,有單賣的嗎……?」她一手撥弄鬢角的辮子,一手摸索著短裙口袋,可以聽見些微零錢碰撞的聲音。
「沒有。」來到門口的店員毫不遲疑地回應,隨後又補充道:「但13個只要500日圓,很便宜吧。」
「……是、是很便宜沒錯……」とおる苦笑著應和,但她不需要這麼多,也不確定自己拿不拿得動,更不知道該扛到哪兒去。
然而,店員那雙彷彿要將人吸進去的漂亮眼眸,卻帶給她一股難以拒絕的無形壓力。
「那……那就給我一組吧,麻煩您了,謝謝。」她唯唯諾諾地掏出500日圓的硬幣,活像被搶劫。
「謝謝惠顧。」店員毫不客氣地搜刮了她身上一半以上的財產,便不再多言,遠遠看起來就像是在騙錢。
「唔嗯——啊…!」とおる小心翼翼地從門口拿起一組利樂包,雖然絕非重到拿不動的程度,但莫名緊張的情緒令她的手沒能抓在恰當的位置,導致整箱飲料直直地砸到了腳上,紅暈也隨之竄上了她的耳根。
「不、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她趕緊將利樂包組拾起,而後一邊頻頻向店員彎腰行禮,一邊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雜貨店。
要是能見到那位好心人的話,就把這組利樂包送給他作為謝禮吧。 とおる想起店員最初的發言,默默地下了這個決定。
她在鎮上晃悠一陣子,用剩餘的零錢隨意地買了顆飯糰果腹後,便回到昨夜借住的平房等待不知會不會回來的屋主。
🌑
天亮了。
在等待屋主歸宅的途中,とおる不知不覺睡著了。
正當她被清晨的鳥鳴聲驚醒,為自己竟在主人缺席的屋內平白無故地借宿了一夜感到心虛而慌亂時,一個陌生而奇妙的物體奪去了她的注意力——床鋪邊擺放著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箱子,宛若季節錯置的聖誕禮物一般——她很確信房裡本來沒有這個東西。 她一度以為是那位好心人回來了,但抬頭一看,四周依舊空空如也,沒有半個人影。
「這是……包裹、嗎?」
明明既沒有署名,也沒有地址,她卻莫名地這麼認為。 不過一般而言,快遞員會直接將包裹送進屋內嗎?難道,這又是這個小鎮特有的「規則」? 抑或是屋主其實曾經回來過,但卻沒有將她叫醒,只是把東西放下就又外出了呢?
「唔……感覺哪個都不太對啊。」她一邊猜測,一邊用指尖輕撫那條繫在包裹上頭的蕾絲蝴蝶結。但無論正解為何,這裡終究不是她的家,她不認為這是給她的東西。
「……果然不能擅自打開人家的東西呢,嗯。」
就在她將包裹置於一旁,準備起身去做基本的梳洗時——
「碰!」
沉悶卻詭異的巨響,自她身後傳了過來。 她反射性朝後頭的窗戶望去,發覺玻璃上頭赫然附著一個血紅色的掌印。
「……咦……?」
「碰!」 「碰!」 「碰!」
兩個、三個、四個——掌印依循著陰森詭譎的節奏,接二連三地浮現。
「什、什……?!」她的雙腿力氣瞬間被突如其來的異常現象奪去,才剛起身便像初生的小羊般跌坐在地。
「碰!」「碰!」「碰!」 「碰!」「碰!」「碰!」 「碰!」「碰!」「碰!」
不祥的腥紅色掌印絲毫沒有同情她的打算,依然故我地在玻璃上散佈恣肆而粗獷的筆觸。
「什麼……這是什麼……不、不要……」她狼狽地用手肘撐起上身,試圖拖著顫抖的四肢爬離窗邊,但身後那一次比一次巨大的聲響不斷逼近著她,令她有種怎麼逃也抵達不了出口的錯覺,掙扎的力道也隨著這份絕望的加深逐漸削弱。
——好可怕。
「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
——誰來救救我。
「碰!」「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碰!」 「碰!」「碰!」「碰!」「碰!」「碰!」
**令人毛骨悚然的紅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窗外的景緻徹底被塗改為一片血色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神啊。
『 給 我 禮 物 。 』
——爸爸。
「不要過來……——!」
隨著一陣詭異的孩童譏笑聲響起,とおる的意識驟然中斷。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