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內含動物死亡描寫。
「唉……」
在某位小學教師的多管閒事下,莫名其妙住進這棟小小旅館以後,這已經是第幾次的嘆息了呢? 意識到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可能愧對旁人善意的瞬間,とおる趕緊遮住了嘴,慌慌張張地確認無人目擊自己的失態後,才終於又放鬆了緊繃的雙肩。
她並不討厭熱心過頭的老闆娘與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闆,也很中意客棧那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踏實感,只是——她無法回報。長期收留一個沒有身分證明的未成年人,究竟得承擔多大的風險,縱使腦袋不靈光如她也是明白的,這也是她為什麼始終難以抉擇穩定生活方式的原因之一。
不過,既然事已至此,她還是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可能地付出勞力回應店主夫妻的恩情,即便微乎其微也想減輕名為自己的這份包袱的重量。所以,只要是來自那兩人的請求,無論是要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她都會全力以赴——她明明早已如此下定決心了。
「我怎麼會連跑個腿都做不好呢……?」望著茶几上那包覆在一層層報紙之下的沉甸甸物體,她的眉眼難掩失落之情。
本日下午,她受老闆娘所託,前往雜貨店採購廚房缺少的食材,但卻在返回旅館後,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多買了一個不在購物清單之中的詭異肉塊。儘管老闆娘對她的疏失沒有半點訝異、責怪或怨言,甚至還讓她將肉塊帶回房間當辟邪物存留,她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前些天買的利樂包也是,回過神來就消失無蹤了,她其實到現在還不曉得真相是自己夢遊時喝光、屋主歸宅時帶走,還是這個小鎮的偷竊行為異常猖獗。
「……把肉當作護身符什麼的,真的不是在替我打圓場嗎?」她趴在個人臥室的茶几上,隔著報紙用指尖戳了戳那塊據說不用冷藏也不能料理的神秘怪肉。
說到料理,她本想找機會用廚房剩餘的食材做點小菜給白塚雪成作為替她牽線的回禮,但犯了買錯備品這般低級錯誤的現在,她實在無法恬不知恥地向金主提出這種私人請求。
「唔——」思及此,她「砰」地仰頭倒下,骨碌碌地在榻榻米上翻滾,試圖用藺草的香氣拂去針對自身的那把心頭火。
「……明天努力雪恥吧,嗯。」
她拍了拍臉頰,重新坐直身子。
🌑
第二天的任務,是到鎮上的診所替閃到腰的老闆領藥。 一想到這依舊是誰都可以勝任的簡單工作,とおる再一次為自己的可有可無感到悔恨。可以的話,她想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完成跑腿,回去協助旅館內部的業務。
然而造化弄人,這個世界就是時間越緊迫時越會遭逢突發事件。
在她清點完所需藥物、告別診所踏上歸途時,一隻將柏油路邊緣認作睡床的黑貓映入了她的眼簾。要不是耳朵同時捕捉到了逐漸靠近的引擎聲,那會是多麼令人會心一笑的場面啊——那隻漆黑如墨的淘氣生物,仍在保護色中沉醉於甜美的夢鄉,遲遲未察覺以驚人的速度逼近的文明鐵塊。
在哪裡? 會從哪邊來? 無論如何,憑大型車輛的視野死角,要覺察到毛色幾乎與道路渾然一體的小貓是天方夜譚。 她,看到了。 卡車還在道路的另一端。 這個距離無論是向司機喊話還是上前將貓抱走,應該都綽綽有餘。
然而,她僅僅往柏油路跨出一步,四肢便頓時無法動彈。
快點、快點,必須將牠撤離才行——警報在她腦內嗡嗡作響,但封印於記憶深處的不明創傷卻鎖死了她的聲帶。 動起來、動起來、快動起來啊——她拼命地驅使著雙腿,卻始終移動不了一絲一毫,只有冷汗不斷從額角奔湧而出。 明明她的本意是想伸出援手,卻一個失足將自己也置於危殆之中。
最終,巨大的車身猛然一偏,驚險地避開了僵在路中的她。 而她,只得在搖滾區眼睜睜地看著可預期的慘劇華麗上演而無能為力。
一個接一個的龐大車輪,若無其事地輾過了那條烏黑地毯後繼續前進,沒有尖銳的煞車聲、也沒有淒厲的哀鳴,彷彿周圍的風吹草動都靜止了一般,她感覺一切都沒了聲音,唯有默片般的世界將她壓得喘不過氣。
「……啊、啊啊……」膝蓋的力氣在瞬息之間流失殆盡,她只能頹然地癱坐在地。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搖搖晃晃地起身朝那灘無聲的黑墨走去。
「……對、對了……獸醫,只要去找獸醫……一定還……對,可以的……」宛如壞掉的唱片機般,不斷呢喃著破碎的話語,試圖以不存在的希望說服自己。
她以顫抖的指尖撿拾那一地的肚破腸流,一一放回那早已沒了呼吸的嬌小身軀,並在不得不認清現實的瞬間,為自己那份致命的窩囊與誤判無聲啜泣。
無論由誰來看,那都只是不成貓形的、四分五裂的肉塊。
🌑
とおる用手帕包裹著剛逝去的小生命,失魂落魄地來到了位於雜貨店正對角的神社。
生命是無價的,一旦失去便無法挽回——但即使稱不上補償、即使只是自我滿足,她還是想要給這個不幸殞落的孩子一個歸宿,不忍心讓牠就這樣如同破抹布般橫屍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不過,這座小鎮似乎沒有寺院,所以即便明白神社應為祭祀神靈而不是安葬亡骸的場所,她還是嘗試來到這裡向住持求助。
恰好在神社門口發送御守的住持,貌似只靠一眼便從她的那身狼狽瞭解了來龍去脈。
「看起來,妳並不是來參拜的呢……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溫和的老者停下手邊的工作,慢條斯理地向她提出詢問,絲毫沒有投以異樣眼光。
「啊……那、那個,這孩子是被卡車……呃……所以,能夠安葬牠的地方……能不能……」因情緒尚未平復,とおる的話語顯得顛三倒四、七零八落,但住持聽完只是漾起平靜的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沒事的,我稍後為妳做安排。」年邁而溫厚的聲音彷若有著不可思議魔力,散發著令人心安的氛圍,「……妳是個溫柔的孩子呢。」
「不、我——」
——是我害死的。
若不是她自以為是、若不是她多管閒事、若不是她讓司機偏轉了軌道、若不是她被來歷不明的恐懼羈絆了腳步,這顆小小的心臟說不定還在一如既往地跳動。明明沒有接受表揚的資格、明明想將自己的罪狀一吐為快,反駁的聲音卻哽在她的喉頭,半途而廢。
啊啊、是啊,她就是這樣的人——以前是、現在是、未來肯定也是吧。
「……我只不過是覺得,一個人在那種地方死去,實在太冷、太寂寞、太可怕了……而已……」她低垂著頭,從牙縫間勉勉強強擠出這麼一句話。
沒錯。 一個人孤伶伶的死去,真的好冷、好寂寞、好可怕。 冬夜一點一滴地扒走體表的餘熱,骨頭在冷冽的空氣中嘎吱嘎吱作響;氣管被沉積的血塊堵塞,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彷彿要撕裂胸腔的折磨;而曾經腫脹發熱的四肢卻逐漸麻木,痛楚在意識邊緣化為遙遠而淡漠的嗡鳴——
「……這樣啊,我明白了。」老者沒有過問,但前額的歲月刻痕加深了幾分,「妳剛才的語氣聽起來就像自己也有過類似經驗一樣呢,真不可思議。」
住持的這麼一句話,猛然將她從現實與夢境的曖昧邊界拉回。
「咦……?」
方才那一幕幕彷彿與現實交疊的殘像,如流星般閃過她腦海並消失於虛空。
「來吧,我這就帶妳去能夠安置小貓的地方。」住持轉過身,指了指位於鳥居旁的小路。
「啊……是,麻煩您了!」為了屏除雜念,她抱緊懷中包袱,跟上了神社主人的腳步。
在住持的耐心引領下,とおる於距離本殿稍有距離的清幽庭園將小貓安葬,並回到神社境內的動物慰靈碑前做了簡單的祈禱。妳隨時可以來看牠,對方笑著這麼告訴她。
「對了,請收下這個。」分別前,住持將一個御守交到了她的手上,「最近神社剛舉辦完儀式,這是受神明祝福的護身符。」
「……願神保佑妳。」勾起的嘴角牽動了老人臉龐那一絲絲的細紋,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最後的祈願聽起來格外意味深長,猶如越過了少女的軀殼,朝著某位無形的聽眾低聲傾訴。
とおる向住持表達了深切的感激之情,將神明的祝福納入口袋後便轉身離去。
🌑
「糟糕,一不小心都要天黑了……!」
望著被夕陽染紅的街道,とおる不免感到有些著急。 就算旅館房間的整頓已經來不及了,至少也要回去替晚餐的準備打下手才行。 她在腦內描繪閱覽過無數次的小鎮地圖,試圖找出從神社抄回旅館的捷徑。
「啊……走這邊應該能縮短一些時間!」
她以天生快不起來的腳程,繞過一個又一個陌生而冷清的窄巷,雖然幾乎都是沒走過的路,但她知道自己與旅館之間的距離正在逐步縮短。
然而,就在她隱約能夠瞄見熟悉的街景時,一尊古怪的狐狸雕像堵住了她的去路。
不、嚴格來說並沒有堵住,想要繞過它其實輕而易舉,但建在街道正中央、而且還背對行人的狐狸像,不僅是とおる頭一回看到,還莫名地散發著一股拒絕與阻撓的氣場。
「……」她稍稍放緩了腳步,但並沒有放棄前進,畢竟目的地已近在眼前。
走過奇妙的路障後,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雕像的正面。明明看起來與鎮上隨處可見的狐狸像別無二致,她的心底卻有股難以言喻的不安油然而生。 她懷揣著內心的忐忑,繼續朝旅館前進——本應如此,沒想到才走沒幾步,那尊詭異的狐狸像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就好像回到了原點一樣。
「……為、為什麼?」她不由得縮起肩膀,並後知後覺地發現周遭被濃霧所籠罩,前路不知何時已埋沒於一片白茫茫之中。
就在此時。
「叮鈴。」
因視域受限而變得靈敏的耳朵,驀地捕捉到了一道奇妙的鈴聲。
「叮鈴。」
鈴聲再一次響起,好似照亮黑暗的唯一一道光明,正在循循善誘。
「叮鈴。」
とおる心頭湧起一股飛蛾撲火般的莫名衝動,卻也本能地對這股正體不明的溫存感到了恐懼。 她低頭緊盯自己的腳尖,盡可能忽略鈴聲、忽略濃霧也忽略四周的景色,只是一股勁兒地朝最初的目的地直直前進。
前進、前進、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濃霧已然散去,而她則呆站在寄居的旅館門前。 隨著夕陽隱沒於山的另一頭,入夜的城鎮逐漸瀰漫起詭譎的氛圍。出門收拾招牌的老闆娘碰巧撞上她時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又鬆了一口氣,看來是因為她外出太久,所以直到剛才還在掛念她的安危。
她慚愧地垂下頭,為自己的晚歸頻頻屈身表示歉意,但老闆娘只是大力地拍了拍她的背,笑著催她將領回的藥物交給屋裡那個眉頭皺到快打結的老頭子,並盡速準備用餐。 老闆夫婦的一再包容,溫暖得幾乎令人心痛,她勉強扯起唇角予以回應,卻怎麼也壓不下眉間的顫抖。
當她結束一天的例行公事,身心俱疲地返回臥室時,赫然發現房裡少了一樣東西。 那個以報紙嚴嚴實實包裹的突兀「辟邪物」,如同曾幾何時的利樂包組那般,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不知怎地,傍晚見到的那尊狐狸背影,此時再一次浮現於她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