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利樂包與紙包肉先後消失的奇妙現象,とおる在猶豫許久後還是決定告知老闆娘。前者暫且不論,後者可是在旅館內部新鮮出爐的熱騰騰事件,她認為不能私自且輕易排除遭人闖空門的可能性。
萬萬沒想到,老闆娘聽完只是大笑兩聲,輕輕捏了捏她正經八百的臉蛋。
「哈哈,這代表那些怪東西確實發揮了作用呢!很好、很好!」開朗的中年婦女笑道,表示鎮內的雜貨店確實會不定期出些具備近似護神符作用的不可思議商品,把握機會購買絕不會吃虧。
儘管對這說法半信半疑,とおる數日後還是再次來到了雜貨店。
這天早上,當她在清掃旅館走廊時,恰巧遇上了一位面色凝重地在房門前來回踱步的男性房客。 她出於服務精神上前關心,一問之下才得知,原來今天是與對方同行之戀人的生日——然而,這名青年其實壓根忘了這件事,會在這幾天約女友出遊純粹只是偶然。與之相對的,女方似乎從昨夜換日前開始,一舉一動便不斷透露著對於生日驚喜的期待,這也是為什麼本忘記生日的他現在會如此懊惱。 再過幾分鐘女友就會起床,今日也有預先規劃好的旅遊行程,他就算想要臨時去採買禮物或蛋糕補救也抽不開身。
「那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就由我代替您去買吧?」とおる一邊觀察男子的神情,一邊小心翼翼地提案:「雖然挑選禮物必須考量的因素太多,可能有點困難,但如果只是買顆蛋糕的話還是沒問題的。」打掃已告一個段落,距離下一個她所負責的工作開始還有些許時間。而且,盡可能滿足客人的需求,為他們提供舒適的住宿體驗——這是老闆娘的教誨。
聽言,房客像是看見救世主一般喜出望外,拚命點頭附和這項提議,隨即便從口袋掏出一把鈔票與銅板塞進とおる的手中。那是即便目測也知道遠高於一般糕點價格的數目。
「她喜歡的是最上層放了很多水果的那種蛋糕,請幫我買店裡最大的回來!剩餘的錢就當作我給妳的小費!」或許是怕吵醒房裡的戀人,所以男子壓低了聲音,握著とおる的手上下搖晃來表示激動與謝意。
「那就麻煩妳了,謝謝……!」
就這樣,愛神とおる背負著維繫戀人感情的艱鉅任務,踏上了買蛋糕的旅程。 雖然不曾踏入下井騨小鎮的蛋糕店,但她對店家的所在位置依稀有印象。
「生日蛋糕、啊……感覺真不錯呢。」身為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她沒立場也不打算對青年忘記女友生日的疏失指指點點,而是單純覺得——要是有人願意替自己慶生、還為自己的誕生感到喜悅,那該是多麼溫暖而幸福的事。
她的身邊,是否也曾經有過這樣的人呢? 昂首仰望,頭頂那片蒼穹無比澄澈,有如她那被掏空的前半生,萬里無雲。
「說到生日蛋糕,果然應該要有吹熄蠟燭的環節吧?」雖然既不記得自己生日、也沒有與他人一同慶生的記憶,但這種程度的常識她還是有的。
「不知道蛋糕店會不會賣蠟燭呢?還是應該另外去其他地方買……?」她用食指抵著臉頰,腦內清點著必須一同買齊的周邊物件,「啊、但我沒問那位先生女友的歲數……」
左思右想的期間,她正好經過了已經造訪數次的雜貨店。
今天的促銷品似乎好巧不巧是蠟燭,白色的細長棒狀物就像先前的利樂包那般,隨意地堆疊在門口。她走近一看,才發現燭身白色的部分原來不是蠟,而是一層又一層畫著詭異文字及圖樣的符紙,唯有燭芯的部分裸露在外頭。
「歡迎光臨。」一如往常的那位少年,以一如往常的語氣招呼道:「一根500日圓附火柴,方便隨身攜帶的小物。每人限購一組。」
「一組……是指一根蠟燭配上一盒火柴算一組嗎?」她歪著腦袋,原以為這種蠟燭會以複數成套販賣。既然有限量的話,看來是不能買來當生日蠟燭了。
「這個蠟燭,通常是用在什麼場合上的呢?使用時需要撕下這些符紙嗎?」她一邊向店員詢問,一邊輕輕拿起一根蠟燭,將其翻來覆去、上下左右端詳了一番。
「只要點火就好了。上面的東西別撕下來。」窩在櫃檯的少年手撐著頭,看著とおる檢視那根蠟燭。
「……這樣、啊。」想起不久前老闆娘說過的話,她隱隱約約有所體會。這個蠟燭,大概跟之前的利樂包和紙包肉「一樣」吧。
「那請給我一組,謝謝。」她沒有過問符紙的事,只是將手上那根蠟燭拿到櫃檯,並從房客給的小費中掏出500日圓交給對方。
「謝謝惠顧。」店員收下銅板後,貼心地補了一句:「記得把火柴一起帶走。」
「嗯,謝謝提醒。」她將蠟燭和火柴一起收進百褶裙口袋,笑著向少年欠身道別:「下次見。」
初次見面時她還覺得有些難以親近的那位店員,向她揮手道別。
在那之後,とおる順利於蛋糕店買到了以當地時令水果製作的大蛋糕以及加購的慶生套組,其中理所當然地包含了可以供客人自由排列年齡的長短蠟燭。完成任務返回旅館的她,與同樣接收到某人忘記女友生日之消息的員工們一起裝飾了客房、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雖然是一場臨時湊合的驚喜生日派對,但在愛好熱鬧、幹勁滿滿的老闆娘的指揮下,以超乎預期的成功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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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為了慰勞前一天的奔波,老闆娘給她放了假。 縱使她強烈展示了想一如既往地工作的意願,還是被那位強勢的婦人踢出了旅館大門。
「聽好了,在天黑之前不准回來!就算回來了,我也是不會讓妳進屋的哦!」
撂下這句彷彿灰姑娘後母般的戲劇化台詞,老闆娘便豪爽地甩上了店門。
話都說成這樣了,とおる也只好坦然接受對方的好意。 不過她在這個鎮上沒什麼朋友,更不懂得同齡人的娛樂,所以一時半刻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才好。她尋思了好一陣子,最後決定先去那個曾經收留自己的房子看看,隨後再去神社探望那隻小黑貓。
風和日麗下,她一邊細細品味小鎮那份與世隔絕的清幽與風光,一邊漫步到了那棟闊別兩週左右的平房。出人意料的是,別說調查是否有屋主歸來的痕跡了,那間房子的門口竟然不知何時掛上了「待售房屋」的木製看板。
「咦……?」儘管感到疑惑,她還是不好意思隨意越過房仲設置的告示牌,最終只能呆站在門口發愣。
「……難道,是正好在收留我的隔天清早就搬走了……之類的、嗎?」她試圖琢磨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但越想越有種自己只是在編織故事以塞入常理框架的不協調感。
無論如何,既然連售屋廣告都放出來了,她也只能接受那個善心屋主恐怕不會再回來小鎮的事實。有在當晚就支付基本回報真是太好了,她這麼轉念一想,便稍稍鬆了一口氣。
為表感謝與道別之意,她在房屋前敬了個禮,而後便轉身前往神社。
抵達神社前,她其實一度萌生了小貓、神社與自己曾在庭園安葬過動物的事實會不會也同那位屋主一樣消失無蹤的莫名不安,但在鳥居附近看見那位住持和藹的笑容時,這些忐忑頓時間便雲消霧散,內心也跟著平靜了下來。
「是來探望那孩子的嗎?」正在打掃落葉的住持停下掃帚,輕聲向她打招呼。
「啊、是的,除此之外,我也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參拜一下這裡的神明大人。」上次來時既匆忙又狼狽,仔細回想實在沒盡到應有的禮數。即使只是亡羊補牢,她還是覺得基本的敬意不能少。
「哈哈、這樣啊,神明大人肯定也會為妳這份用心感到欣慰的。」老者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語氣好似在誇讚自己的兒孫一般,令人窩心的笑意也隨之在魚尾紋間綻開。
「請自由參觀吧。我人就在這裡,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隨時可以來找我。」
とおる向住持道了謝,便朝神社內部走去。 她沿路仔細觀察了一下本殿的周圍,這才發現原來神社沒有鎮上其他地方常見的、寫有獨特規則的告示牌。於是,她依循著標準的參拜流程,朝賽錢箱投入5圓硬幣,搖了搖鈴,懷著誠摯的心完成了二禮二拍手一禮。
結束參拜後,她移步到上次也去過的動物慰靈碑前祈禱,最後才前往那個小貓沉眠的靜謐庭園。 雖然她曾想過要準備貓草或罐頭之類的東西表示心意,但考慮到這裡並非正規的墓園,隨意堆放物品可能會造成住持的困擾,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沒能為你準備一點禮物,真不好意思……」即使面對的只是一塊充當墓碑的小石頭,她依然抱著逝者能聽見、能知曉的希冀,將心底的情感託付給語言,低聲向對方傾訴。
「對了、說到禮物,昨天我參加了一場很有趣的生日派對哦——」明知跟貓談論這種人類特有的習俗既可笑又沒意義,但出於想要分享喜悅、一掃陰霾的心態,她還是熱烈地講述了昨夜的生日會——若有人在此時經過庭園,恐怕會被自言自語的她嚇到吧。
「嘛……雖然比不上本殿,但這個地方偶爾也會有鎮民來散散心,希望這能多少減緩一點你的寂寞。」她的指尖輕柔地撫過石頭冰涼的表面,「我也會盡可能多來看看你的。」
她其實比誰都明白,這些話語只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然而,這卻是唯一一件她能為那逝去的生命所做的事。
「……時間,好像差不多了呢。」帶有些許涼意的秋風拂過身側,她抬手按住險些被吹亂的長髮。那一瞬間,她總覺得從風聲中聽見了黑夜提前降臨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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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前些日子曾在抄回旅館的小徑中遭逢古怪的狐狸雕像,とおる這次決定乖乖走大路,為此還特地提前離開了神社。 不幸的是,她似乎還是錯估了換季時的晝夜長短變化,她才剛走回旅館所在的那條大路,城鎮便陷入了一片幽暗。而且,這個夜晚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無論是平時會從窗簾縫隙流瀉而出的室內照明,還是取代路燈功能的地面反光箭頭,全部都沒有在運作,籠罩在她周圍的是一片徹頭徹尾的黑。即便想投靠大自然之力,今晚也偏偏適逢新月,連夜空都吝於分她一點光明。
「這是……停電了、嗎?」
平時總是看起來畏首畏尾的她,其實意外的並不害怕黑暗。 正當她冷靜地思考著下一步行動時,她的身後倏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明明直到剛才為止附近都沒有人,那個聽起來是皮鞋的聲音卻異常的清晰,好像就近在咫尺。
「……」難道是其他沒能在天黑前回家的居民嗎?雖然腦內一瞬間閃過了這個可能性,但考慮到小鎮佈告欄上的規則,她仍舊按捺住了回頭的衝動,僅僅是摸著黑繼續前進。而她身後的皮鞋聲,則是如她預期的一般,隨著她走走停停,這讓她下意識吞了吞口水。
不能回頭、不能開燈。 不能開燈、不能回頭。 她一邊持續前行,一邊在心裡默念。
口袋裡其實有昨日在雜貨店買的蠟燭和火柴,但她想留到旅館內部再使用,畢竟她不確定蠟燭能燒多久,建築內部的構造又比此時所在的道路複雜得多。目的地就在大路的另一端,只要摸著牆壁一直向前走就沒問題了,她有自信認得旅館門口應有的物件與其質地。
過沒多久,她順利回到了借宿的旅店。 手邊那熟悉的觸感不僅舒緩了她緊繃的神經,也消去了那道詭異的皮鞋聲。
「呼……」放心下來的她走入旅館關上店門,並於玄關處點亮了那根包覆符紙的蠟燭。
「……咦?」
燃起的火光,是一抹詭譎的湛藍。 乍看之下與瓦斯爐的火有些類似,卻散發著爐火所沒有的神祕與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氣。裊裊升騰的薄煙氤氳著一股花朵般的淡雅清香,在水色的燭火中閃爍著某種不屬於此世的幽光。
「……這個小鎮,果然很神奇呢……」她捧著冷光蠟燭,緩步走過了旅館的大廳、廊道、客房與老闆夫婦的臥室,但每個地方都鴉雀無聲。看來是因為停電的緣故,大家都提早休息了。
她輕手輕腳地返回自己的房間,並將蠟燭安置在了茶几上。 興許是因為時間尚早,她毫無睡意,但卻也沒有別的事可做,只能趴在桌上靜靜凝視那縷不可思議的火苗。大地色的和室在朦朧的唯一光源之中,暈染出了一層脫離塵俗而難以捉摸的回青,令她有種沉入了陌生國度的錯覺,一股難以言明的寂寥與哀傷在心底悄悄滋長,但同時卻也伴隨著某種他鄉遇故知的眷戀與心安。
「為什麼呢?總覺得很懷念……」搖曳的燭火倒映在那雙彷彿包羅了整片蒼穹的眼瞳之中,藍與藍彼此呼應,若即若離,恍如只差臨門一腳,便能水乳交融。
任憑追逐光影流轉的視線逐漸模糊,她在不知不覺間墜入了夢鄉。
🌑
那一天,とおる做了一場夢。
夢中,她和爸爸面對面坐在關了燈的房間裡,兩人一同點亮蛋糕上的蠟燭。 昏黃的燭火伴隨從窗框縫隙竄入的晚風搖曳,以溫暖的色彩與柔和的筆觸勾勒出了爸爸那張與自己一點也不相像的面龐。
眼前人輕咳了兩聲後,開始為她獻唱生日快樂歌,低沉中夾帶些許靦腆的歌聲在僅僅六個榻榻米大的狹小客廳裡繚繞,為寒酸而晦暗的空間增添了幾分無形的色彩。歌曲結束後,對於歡欣鼓舞地奉上掌聲的唯一聽眾,爸爸只是揚起了有些無奈的笑,比了比矗立於鮮奶油之間的小小光源。
輪到妳了——接收到這個信號,她便滿心期待地吸飽了氣,將撐得鼓鼓的腮幫子一次解放,但仍未能馴服那盞微小卻剛烈的火。她還沒來得及感到失落,爸爸便拍拍她的肩,表示要成為她的助力。過沒多久,孤軍奮戰的燭火終究敗給了團結的力量,而父女倆則在一片笑聲中向彼此擊掌以慶祝勝利。
這場僅僅兩人的生日派對, 既沒有朋友的喧鬧、沒有響亮的拉炮也沒有華美的禮物,她卻覺得這樣已足夠。
爸爸的名字、爸爸的聲音、爸爸的樣貌、爸爸說過的話、爸爸是個怎麼樣的人—— 儘管夢醒以後一個也想不起來,但她總覺得,那是一場十分幸福的美夢。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