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的一天開始得很早,為了讓自家人有體力應付接下來的工作,老闆娘總是會為老闆、自己以及同樣居住在旅館的とおる準備早餐。雖說老闆才是旅店的主廚,但似乎正因如此,內部員工的早點一向是改由老闆娘來打理。 餐點構成一向以樸素而經典的三菜一湯為標配,並配合每人的口味搭上簡單的飲品。咖啡屬於嘴硬心軟的廚房職人,熱茶屬於過分熱情的老闆夫人,而豆乳則是屬於打工換宿的失憶少女。因此,每人都可以透過餐盤上的組合,理所當然地於四方型的矮桌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席位,並在所有人到齊後,再一齊開動用餐。
然而——那個本應平淡無奇的早晨、本應一成不變的日常光景,卻唯獨少了那份搭配豆乳的餐點。當她因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呆站在飯廳門口時,已經開始用膳的老闆娘才匆匆忙忙放下筷子,一臉尷尬與歉疚地站起身。
「討、討厭啦,我真是老糊塗了!怎麼會少放半瓢米呢……?妳等我一下哈,妳的飯很快就會煮好了!」
話雖如此,從とおる的房間走向飯廳其實是會先經過廚房的,但她這一路上都沒有捕捉到半點電鍋蒸飯時特有的水蒸氣聲與稻米香氣。
這個乍看之下無傷大雅的小疏忽,對她而言,卻正是異變的開端。
隨著時光的無情流逝,她很快便意識到,徵兆其實老早便潛伏於身邊,唯獨愚昧的她渾然不知——比方說那個無人迎接的停電之夜,抑或是那個始終沒能等到的料理心得。
曾經停滯的指針業已始動, 無人知曉的暗隅響起了大風吹的倒數樂聲。
這是屬於她和他的,十五夜前的搶椅子遊戲——
🌔 **——距離滿月,還有五天。
****旅館的規模並不大,即便算上老闆夫妻和とおる,這裡的員工也不及十人。 雖然遇上旅遊旺季時總是會忙到昏天黑地,但工作人員之間的連繫也格外緊密,上回臨時舉辦的生日會能那樣順利,也是歸功於這般令人愜意的職場氛圍。
員工上班時,第一件任務是將休息室牆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札翻到正面,以此表示出勤。 由於平時就借住在旅館內,とおる總是第一個上班的人。 這天,正當她想慰勞因睡過頭而壓線打卡的男性房務人員時,對方卻突然盯著牆上的木製名牌,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とおる……?這是誰啊?前陣子辭職的短期打工仔嗎?」房務人員邊說邊取下僅僅寫著三個平假名的木片,略過了就站在一旁的她,朝其他同事喊道:「留在這裡很容易搞錯耶,要不要丟掉?」 「……咦……?」原想打招呼的右手,硬生生地在半空中止住了動作。
「啊?とおる……?那個打工的不是叫這個名——」接下問題的員工起初也一臉狐疑,但眼中的迷茫隨即轉為愕然,「不、你在說什麼啊?とおる就是とおる啊!她不就站在你的身後嗎?」
聞言,那名男性房務終於緩緩轉向了她。 明明她打從一開始就站在那裡,對方卻好似看見她從空無一物的地方憑空冒出來一樣,驚訝地倒退了一步。
難熬的沉默持續了數秒,青年忽然發出了一陣僵硬的笑聲,並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啊哈哈哈,對啊!とおる就是とおるちゃん嘛!剛剛那個只是玩笑罷了、玩笑,吶?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嘛,是哥哥我不好。」向とおる比了個大姆指,盡可能地想緩和當下微妙的氣氛,但勾起的嘴角卻掩不住顫抖。
儘管只是一瞬間—— 但她,確實被忘記了。 被那些與她一同在這間小旅館打拼了兩週多的夥伴們,忘記了。
🌔 **——距離滿月,還有四天。
****傍晚去雜貨店採購備品時,一顆軟式棒球滾落到とおる的腳邊。 這似曾相識的景象,令她不禁會心一笑。
抬頭一看,雖然不見那位過度親切的小學教師,卻看到了初次相遇時那個特別黏人、直到回家還牽著她手的小孩子。對方身旁站著一個與其面容相似的少年,從兩人身上拎著的各種運動用品來看,不難推測是兄弟一同到公園玩耍,目前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個,你們的東西掉了哦。」見兩人都沒注意到走失的棒球,她撿起球走到他們身後搭話。
沒有反應。 是她太小聲了嗎?
「小弟弟,球!掉了哦……!」她拔高音量,再一次嘗試叫住兩人,但前方的少年們仍舊沒有停止腳步。
見狀,她只好抱緊手上的購物袋,加快腳步繞到兩人前方。
「哈啊、呼……你們的球,不小心掉了哦。」氣息微喘的她彎下腰,將棒球塞進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孩手中。
後者先是望著手裡突然出現的球愣了愣,隨即摸索起身上所有的口袋,最後才恍然大悟般地抬頭看向她。
「真的耶,謝謝姐姐!」光從這聲精神飽滿的道謝,便可感受到對方是個在良好的教育環境下長大的孩子,とおる腦中不禁浮現了白塚雪成耐心教學的模樣。
可是,對方的下一句話卻讓她瞬間失去了想像的餘裕。
「我第一次見到姐姐呢,妳是剛搬來嗎?還是來這裡旅遊的?」小男孩興致勃勃地問道,天真無邪的雙眸中不含一絲一毫的虛偽與戲謔。
「咦……」出乎意料的提問令她一時間語塞,但沐浴在那雙水汪汪大眼的目光之下,她還是努力按捺住內心的風起雲湧,逼著自己吐出斷斷續續的話語:「……我、我是剛搬來的,沒錯……」
「這樣啊,那以後應該還會再見面吧!」綻開了如太陽般燦爛笑容的少年,與哥哥一同向她揮手道別,逐步消失在色如熟柿的黃昏彼端。
而她,則是呆立在原地,茫然若失地凝視腳下那被餘暉拖長的黑影,品味著體溫正緩緩從足底流失的錯覺。
🌔 **——距離滿月,還有三天。
****趁著午休期間,とおる一如既往地前去造訪小鎮唯一的那間神社。 她本想先和住持打過招呼,但卻遍尋不著對方的身影,最後只好直接前往位於深處的庭園。
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她心頭一震。
本該象徵貓兒沉眠之地的那顆小石頭,竟與住持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或許它仍靜靜躺在這個幽靜庭園的某個角落吧,但想從環繞庭園的碎石步道中找出它,卻如同海底撈針。
換作是上週,她或許還會安慰自己,石子只是被秋風帶離了原地罷了。但在接連經歷了這些天的各種異常現象後,她已經喪失了能夠這麼相信的天真。
就好似她曾幾何時擔心過的那般—— 她的生活痕跡、她完成過的事實乃至於她存在過的證明,都在逐漸隨風而逝。
🌔 **——距離滿月,還有兩天。
****當とおる路過位於小鎮中心的學校時,正值放學時分,許多三五成群的男女正陸陸續續走出校門。望著那些來來去去、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身影,她下意識抓緊了自己那件設計與眾不同的水手服衣襬,駐足在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中間。
忽地,一名看起來就是體育系社團的彪形大漢與她發生了擦撞,但卻絲毫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對方的體型著實壯碩,她呆站在路中間也是事實,所以她本沒有追究這種小事的打算。
但是。
正當她想移步時,一個、兩個、三個——數名學生像是說好了似地湧了上來,一下擦過她的左肩、一下撞上她的右臂,她就像個皮球一般在人群中被踢來踢去,彷彿沒有半個人看見她、也對與她的肢體碰觸渾然不覺。
險些被人潮淹沒的她花費好一番力氣,終於成功脫離了放學與下班的尖峰時段。 她踉蹌地靠在行道樹邊稍作歇息,方才遭受反覆碰撞的肩臂仍在隱隱作痛,但這份燒灼般的痛楚,卻遠遠不及此時此刻正在她內心發酵的迷茫與戰慄。
🌔 **——距離滿月,還有一天。
****不知從何時開始,呼吸變得愈發困難,視野模糊不清成了常態,手腳也逐漸使不上力。 曾經可以三兩下達成的旅店雜務,對如今的とおる來說卻越來越吃力。 但是,無論她是動作太慢還是半途而廢,總會有人自然而然地替她接過剩餘的工作,沒有人會抱怨、也沒有人會責怪。
畢竟,沒有人會注意到她——彷若打從一開始,她的存在就可有可無。 縱然如此,她仍倔強地咬著牙,一步一腳印地完成老闆娘曾經託付給她的任務。
這天,結束旅館清掃工作的她,在前往社區垃圾回收站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或許是跌倒的衝擊太大、抑或是最初打的結就不夠牢固,打包好的汙穢全部傾洩而出,如天女散花般落在她的身上。
當她狼狽地爬起身,心如死灰地拾起離自己最近的垃圾時,才驀然發覺,自己落於地面的影子比四周的垃圾、樹木與建築都要來得稀薄。定睛一看,影子的邊界似乎還在不自然地顫動,如煙霧般時而聚攏、時而鬆散——愚鈍如她也能夠明白,那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應有的輪廓。
而且,這樣的事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初來小鎮的那一週,好像也曾發生過類似的現象,但她卻不可思議地直到剛才才想起這麼一回事。
當她終於將重新綁緊的垃圾置於回收站,為了喘口氣而抬起頭時,眼角餘光不經意掃過了獨自佇立於巷口的廣角鏡。 那片本應囊括了周圍街景的圓形玻璃中,並沒有映出她的身姿。
她逐漸認清,自己的身體正被脫離常理的怪象侵蝕的現實。
🌕 **——距離滿月,還有零天。
****招待完週末所有的貴客後,とおる來到了廚房。 若按表操課,今天是輪到她負責製作老闆夫妻與自己的晚餐。 由於廚房的味噌正好沒了,老闆娘外出前往雜貨店補貨,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可以的話,她想在那之前將主食與其他可優先處理的配菜準備好。
然則,就在她走向流理台,準備拿起老闆借她的那把菜刀時——
「喂!在那邊的是誰?!」
那明明是一道熟悉無比的粗啞男聲,卻透著一股她所未曾聽聞的冷漠與刻薄。
「咦?」受驚的她猛然回頭,菜刀也失手掉到了地上,發出了哐啷的聲響。
「妳是……呃啊——我知道、我知道了,是妳啊,真是的。」橫眉怒目的老闆盯著她的面孔好一會兒,才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尷尬地抓了抓後腦勺。忘記,而後想起——這是她這幾天下來早已看慣,卻無論如何都難以承受的反應。
「還以為遭小偷了呢,別嚇我啊。」面惡心善的老人一邊碎著嘴,一邊將愛刀撿了起來,「我是信任妳的技術才把東西借妳的,妳不好好愛護這孩子可不行啊。」
「啊、是……不好意思……」
心有餘悸的她伸出顫抖的手,準備從老闆手中接下菜刀,但——刀子卻穿了過去。
哐啷,金屬擊落地面的聲音響徹廚房。 明明不是第一次了,卻比剛才那一聲要來得高亢而強烈,鋒利地在她心上劃開了一道難以抹滅的缺口。
因為,這次既不是她沒能接好,也並非老闆提前鬆手。 而是如字面所述的,「穿了」過去——明明她攤開的手掌確實就在那裡,卻好像穿透了空氣一般,幾乎毫無阻力地掉了下去。
意識到發生什麼的瞬間,她本能地明白了。 再過不久,自己便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這個乍聽之下宛如天方夜譚的現實,挾帶著她在遙遠過去遺失的記憶碎片, 如洪水一般席捲她的理智,沖破了她心中那扇被他所封印的禁忌閘門。
「啊、啊啊……」
一幕幕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伴隨毫無章法的舞台照明與荒腔走板的不協和音,在她腦中的劇場亂序上演。她反射性想從觀眾席逃離,卻發覺自己早已被無數面容模糊、四肢僵硬的死白屍體禁錮在腥紅色的座椅上,動彈不得。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鴟視狼顧的野蠻,取代了顛鸞倒鳳的溫存。手無縛雞之力的她被初次見面的男人壓制在地板上,蒙受著衣物、肉體、尊嚴、五感乃至於性命的蹂躪與剝奪。
「我、我怎麼……怎麼會——?!」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奄奄一息的她先是被關進伸手不見五指的移動鐵塊,又像個破抹布般遭棄置在被世界所遺忘的角落,最終只得任憑冬夜凜冽的寒風一點一滴地奪走她殘存的生氣。又冷。又寂寞。又可怕。
「不……不、不要……求求你……」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第一次晚歸的那天深夜,她在一動也不動的父親身旁,找到了散落一地的藥物、斬斷兩人親緣的科學報告以及寫滿怨懟與詛咒的白紙黑字。自此,她只能活在腳下彷彿空無一物的喪失感之中。
「對不起、對不起……不要討厭我……不要拋棄我……」
她雙手捧著感覺隨時要從內部被撕裂的頭顱,卻仍無法阻止失控的記憶拼圖在狼奔豕突中相互嵌合、彼此傷害。
「一切都……都是、因為我……!」
——時限到了,他想。
現在動手的話,還有機會將犧牲降到最低。 必須在老闆娘回來之前了結這一切。
「喂、喂,妳還好嗎……?」沒注意到刀子掉落時的異狀,但卻被精神失常的少女嚇得手足無措的老闆,試著搬出笨拙的安撫:「只是刀子掉了而已,冷靜點,我沒有生——」
老人的發言,唐突地中斷。
「……咦?」
一道冰涼而犀利的違和感,貫穿了他的胸膛。 他下意識低頭探尋,隨即看見了那佈滿職人歲月痕跡的愛刀刀柄。
「為、什……——」
「——因為,我答應這孩子了。」直到方才還在痛苦呻吟的少女,此刻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語調有著一反常態的冰冷與決絕,乾脆俐落地回應那名已經再也不會起身的男性。
流淌的血肉、裸露的臟器與飄散的性命,像是被無形之手強行撕扯、抽離一般,化作一縷縷不屬於此世的絲線,蠕動著縫合烙印於女孩靈魂深處的千瘡百孔,逐漸修復她所流失的生氣與存在——蒼白的臉龐逐漸恢復血色,雙眸深處泛起陰冷的紅光,呼吸更是與死者最後一絲氣息達成同調。
沒錯,只要這樣就好了。 一切一如往——
****「砰!」
「——?!」預料之外的聲響自身後傳來,他猛然回頭。
跌坐在廚房門口的,是本應會外出一陣子的老闆娘。 對方的腳邊掉了一個花布口金包——他有印象不久前曾在飯桌上見過這玩意兒,也從而推測出了眼前人外出沒多久便空手而回的理由。
「怪、怪……怪物——」臉上寫滿恐懼的中年婦女,用顫抖的指尖直指他那身染血的制服。在紅與黑的交織下,墨色的水手服呈現了更為深沉、詭譎的黑,猶如喪服一般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怪物!怪物!怪物……!」驚嚇過度的老闆娘一時間喪失了正常組織語言的能力,只是不斷、反覆地叫喊著同樣的單字。
「……」
啊啊,終究還是搞砸了啊——這是他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在人類眼裡看來,他覓食的場面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他無從知曉。 但事已至此,他必須做的事唯有一件。
他毫不猶豫地從殘羹剩飯中撿起那把淪為凶器的菜刀, 但卻在逼近婦人的途中,忽然失去了支配這具身體的權限。
「……怪物。」
嘴唇擅自動了起來,那是她的聲音,卻不是他的聲音。
「……?!」
握著菜刀的手正在半空中顫抖,前所未有的事態令他一時間啞然。
「我是、怪物。」 「原來,這就是真相啊。」
「不、不是的。」 「是我才對。」 「是我,把妳變成了怪物。」
慌了手腳的他,只能趕忙反駁。 明明是同一道聲音,卻承載著不一樣的靈魂。
「是我殺了他。」 「對啊,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不只害死了爸爸,還用這雙手殺了好多、好多的人。」
少女的靈魂之窗像是要反映容器內部錯綜複雜的意識, 不斷在藍、紅與黑之間交錯輪轉、閃爍不定。
「不是的,那些都是我……」
「就是!」 「要不是我出車禍,爸爸也不會發現那種事!」 「要不是我任性地想讓爸爸擔心,他也不會自殺!」 「要不是我太懦弱逃出了姑姑家,我也不會死在那種地方……!」 「要不是我在最後關頭突然害怕起死亡,許了那種恬不知恥的願望……」 「要不是我出生……無論爸爸、這個人還是那個人……本來都不會死的……」
淚水宛如溢出調色盤的顏料,從其中一側的藍色眼瞳奪眶而出, 與面頰上濺染的鏽紅交會融合,留下一抹又一抹雜亂而混濁的水漬。
「夠了,妳聽我說——」
「不、不夠!!!」 「明明、明明都是我的錯……啊啊……明明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卻、卻還把髒活全部推給了你…… 自顧自地忘了一切,若無其事地裝成好孩子,混跡在人群中生活……」 「嗚……我這種人,打從一開始就——」
「我說夠了,睡吧!!!」
「神明」一聲令下。
「——!」
那雙如湖面般澄澈的碧藍,終於,再一次沉入了渾沌而寂靜的深淵。
「……呼。」
沒錯,睡吧。 這只是一場惡夢罷了。 等妳再一次睜開眼睛,就會忘了這一切、忘了自己、忘了我。 然後,再一次從零開始——
——待他確信奪回身體的主導權、並將老闆的存在徹底吸收殆盡時,廚房門口既已沒了那名目擊者的身影。不幸中的大幸是,旅店房間的隔音效果意外的出色,所以這場騷動並沒有引來房客的關切。他拖著昏昏沉沉、嗡嗡作響的腦袋走到玄關一看,只見大門洞開,皎潔的玉輪高懸夜空,但卻哪兒也沒有老闆娘的鞋子。
「……嘖、被她逃掉了啊……」
他咋了咋舌,抬眼看向大廳牆上的掛鐘。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晚上七點。
🌕
徹夜未眠的他,終於等到了晨曦灑落小鎮的時辰。
由於不久前才發生過異常狀況,他不願再將這具身體的主人暴露於未知的風險之中,於是便決定天亮再出發去尋找那隻漏網之魚。其實,在老闆已被他吃乾抹淨的現在,按理來說,其妻子「目擊案發現場的事實」也會一筆勾銷——但為了排除一切不安定要素,他還是打算先找出那個不幸的女人,再視情況考慮下一步該走向何處。
週一,拂曉時分的街道十分冷清,即便獨自行走其中的制服少女很是突兀,並非通勤時段的此刻也不存在會對此投以異樣眼光的旁人。
「要是那個女人躲進其他住家就比較麻煩了……」他一邊考量著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一邊在異常沉悶的空氣中仔細巡視街道的每一個角落。
酒足飯飽後的第一天,理論上會是一個月裡最身強體健的時候,然而他卻始終覺得肩頭有股來歷不明的沉重壓力,周圍也瀰漫著一股令人不自在的獨特氣味。原以為是因為時間尚早,天色才始終算不上明朗,但考慮到前述那股黏稠、陰濕的氣息,似乎不盡然是如此。
「……要下雨了嗎?」
望向灰濛濛的天空,他下意識沉吟。 而就像在回應他的思緒一般,門口擺放傘桶的雜貨店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小鎮的邊境,但這一路上卻始終沒有發現目標的蹤跡。
他走近店家,還未來得及為其營業之早感到訝異,不遠處的櫃台便傳來了一道嘶啞而駭人的聲音。
「今天不營業。」木乃伊般的老人淡淡地說道,布滿血絲的眼球深陷在乾癟的眼眶之中。
「……這樣啊。」雖然此前從未說過話、打照面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但因為とおる被這人嚇過不只一次,他知道對方正是那個老是把工作推給打工小弟的古怪店長。
「免費的。」上了年紀的老者自顧自地說著,如枯木般細長的手指指向門口的傘桶,似乎是在暗示他帶一把傘離開。
「……」望向最初引起他注意的桶子,發覺裡頭放的全是烏黑色的油紙傘。思忖了半晌,他再一次開口:「請問,我可以帶走兩把嗎?」
店長沒有多言,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謝謝。」
獲得對方的默許後,他抽了兩把傘便繼續沿著街道前進,很快地就走到了正對角的神社。然而,即便他把神社裡裡外外翻了個遍,也仍舊沒能找到那個女人。
某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在他心底悄然孳長, 他按著缺乏心跳卻莫名騷動的胸口,拖著兩把黑傘抵達了小鎮郊外的墓園。
為了避免那孩子受到不必要的刺激、想起不必要的往事,他一直有意識地避開這個地方,但其實就算不特意這麼做,對方似乎也不怎麼想踏足墓地,所以這裡可說是下井騨小鎮他最為陌生的地方。確認過此處沒有張貼古怪規則的告示牌後,他一邊用傘撥開恣意生長的雜草,一邊小心翼翼地朝園區內部走去。
沒過多久,縈繞他心頭的那股不祥預感便得到了兌現。
映入眼簾的是,一具擁有熟悉的體態、身著熟悉的圍裙卻偏偏少了熟悉的面龐的——無頭女屍。 重心不穩的胴體倚靠著了無生機的枯樹,好似遭屠宰場除去多餘零件的牲畜,其頸部剖面平整俐落,介錯人劍術之精湛可見一斑。
「……」
明明沒有風,他卻覺得有股涼意自腳底一口氣竄升至他的頭頂,隨之充斥他內心的並非悲傷,而是虛無。一想到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墳場裡,就連蟲鳥都不願為了可悲的犧牲者獻上哀悼的事實,他便感到十分的滑稽,不由得笑出了聲。
笑著、笑著,他無處可去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在墓園裡流浪,最終勾留在那個恍若壟斷了此地所有養分、一年四季開滿神秘花朵的突兀角落。
在那淺縹色的花團錦簇間,佇立著一座無名的墓碑。上頭掛了一件所有者不明的藍色羽織,衣物的下襬破破爛爛,斷裂、扭曲的纖維細絲沾染著紅黑色的痕跡。
走近一看,他察覺這件和服外套的口袋似乎放著什麼東西。 伸手一摸,那是一張與破舊古著格格不入的、尚未使用過的火車車票。
還沒來得及思考其中涵義,不遠處乍然出現一個手持紅色和紙傘的人影。 那是一名身著和服的男子,可以看見灰棕色的長捲髮披散在其身後,但關鍵的五官卻嚴嚴實實地藏在扇型的傘面之後。
「趕快離開這裡吧。」
自傘下傳來的是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帶有不可思議的沉穩,稍稍卸下了他的戒心。
「要下雨了。」
語畢,和服男子便失去了蹤影。 宛若以此為信號,一滴雨滑落至他的鼻尖。 轉瞬間,滂沱暴雨便以鋪天蓋地的氣勢席捲了包含墓園在內的整座小鎮。
「……嘖。」他胡亂將火車票塞入口袋,趕忙舉起了黑色油紙傘,準備拔腿撤離這個令人不適的空間。
但才跑了兩三步, 手上那份不值一哂的多餘重量又讓他不禁駐足。
「……」
他回首,視線前方是那具即將被雨幕所吞噬、如槁木般凋零的女屍。 熱情的嘴角、豪邁的笑聲早隨著砍下的頭顱而去,那隻總是拍打、鼓勵著少女的手臂,也已因血液循環與細胞代謝的終止而僵硬攣縮,浮起雲霧狀的紫紅色淤斑。
僅僅三週的回憶在肆虐,撩動著再也無法奏出樂章的心弦。無聲嘶吼著的是佔據了失憶少女人生快八成的時光,也是他透過她的眼一起經歷、一起奮鬥、一起歡笑的日子。
他,是屬於望月朧一人的神明。 為了守護他唯一的信徒,無論要付出何種犧牲他都在所不惜。 這份信念,縱然是此時此刻也絲毫未曾動搖。
但是。
「……承蒙關照了。」
他在旅館老闆娘的身體上方,敞開了從雜貨店取來的第二把油紙傘,並將其勉強固定在了樹幹邊。憑這個雨勢,這傘肯定撐不了多久吧。
不過, 哪怕只是一分鐘也好、哪怕連賠罪也算不上—— 還是請你代替我,為這人擋下一點風雨吧。
「……什麼的,真是蠢斃了。」
他輕笑,轉身離開了墓園。
🌕
狂風驟雨模糊了晝夜的分界,明明現在應該是白天,小鎮卻壟罩在一片陰森而壓抑的晦暗之中,地上的反光標誌也因濺起的水霧而變得難以辨認,毫無用武之地。
有「什麼」伴隨這場風雨降臨了,同為妖異的本能讓他領會了這件事實。
他無視了在光天化日的街道上徘徊遊蕩的幢幢鬼影,繞開了那些墜入此岸與彼岸夾縫的子民,神情悠然地端詳起方才在墓園找到的火車票。
「……原來如此。」
起站,下井騨小鎮; 迄站,他與她一個月前曾停留過的城市; 發車日期,正好是今日—— 其中的涵義,已不言而喻。
於是,他在不勞而獲的保護傘下,以此起彼落的雨聲及哀號為襯底音樂,緩緩走過已經無法閱讀的佈告欄,抵達了這趟怪談之旅的起點與終點。
是時候離開了。 他沒有返回旅館的打算,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已毫無意義。
火車有如算準了時機一般,在他走上月台後沒多久便緩緩進站。 他頭也不回地踏上車廂,告別這片待了一個多月的獵場。
🌕 🌖 🌗 🌘 🌑
「——你聽過『十五夜的神待少女』嗎?」
興許有朝一日,這則傳聞會悄悄造訪你所居住的城鎮。 人們會口耳相傳,談起那一夜出現在車站、公園或電線桿下的不可思議少女。
只不過,這也意味著——
距離神明的下一場狩獵, 已經不遠了。
…… 𝑻𝒐 𝑩𝒆 𝑪𝒐𝒏𝒕𝒊𝒏𝒖𝒆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