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use in Fata Morgana OST - Odonatax3.mp3
「……你真的沒事嗎?」亞歷克斯蹙著眉頭,看起來比當事人還要緊張。
「嗯。」確認完鋼骨在帽兜上留下的傑作,米勒將外套穿回了身上。「雖然有些地方被勾破了,但還可以穿。」
「不,我是說你不是說衣服……」他扶了扶額,不禁喟然而嘆。這種小鬼沒有大人盯著果真不行啊——或許是想起了多年不見的兒子,他在心裡發出了略帶懷念的深刻感慨。
「唉……總而言之,接下來你給我跟緊一點,別做多餘的事啊。」
兩人在原地歇息了幾分鐘後,便繼續向前探索,不久後便來到了二樓盡頭的男用洗手間。 在那殘破不堪的空間裡,瀰漫著霉味的腐敗與氨味的刺鼻,斑駁的牆面上殘存著褪色的警示標語,脫落的磁磚下露出了粗糙的瀝青水泥,但地上雜亂的腳印仍透著直到近期仍有在使用的痕跡,看來這裡確實是某些不見天日之人的住居。
「……喂、你哥哥大概長什麼樣子,可以描述給我聽嗎?如果有照片的話,也給傳我一份。」中年人一邊探照洗手台周圍,一邊再度向同行者提出疑問。
「……?」後者微微歪頭,看來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感到不解。
「我姑且也是個警察,或許可以在職權範圍內幫你留意看看。」就像他獨自追查著早已蓋棺論定二十年的命案一樣,眼前這個難以捉摸的青年或許也有不得不隻身冒險的的理由吧?因此,他沒打算不解風情地盤問對方不依循正規管道尋人的緣由。
「……這個嘛……」聞言,米勒沉吟了片刻,隨後抬手指向洗手台上頭的那面鏡子——確切來說,是自己位於上頭的倒影,幽幽地開口:「就是那樣哦。」
「啊?」
「善良、溫柔又易碎的,我的半身……若冉,是跟我既相似又相反的存在哦。」那張佈滿傷疤的不協調面龐勾起了耐人尋味的笑,散溢著一股雖然人就近在眼前、但卻又好像不存在此處的虛無飄渺感。
「你的意思是……」亞歷克斯的下半句話消散在陰濕的空氣中,看來心裡已有答案。
「嗯。」溫和而中性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做出了簡短回應後,便轉身往更深處的廁所隔間走去。
「……哈,竟然真的是雙胞胎啊。」沒想到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用錯誤的公式推導出正確的答案,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若冉是其兄長的名字嗎?這麼說來,他事到如今才驀然想起自己還從未問過這個神出鬼沒的青年該如何稱呼。
「……雙胞胎、啊……」他望著米勒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看來這個關鍵字敲響了他記憶深處某扇塵封的門扉。
事實上,亞歷克斯.麥馬漢的孩子本應是一對雙生兒。
然而,在他的妻子懷孕八週左右時,其中一名胎兒忽然沒了心跳——據主治醫生所言,這個狀況被稱作「雙胞胎消失症候群」,為其中一個胚胎在妊娠初期萎縮死亡並被母體與存活胎兒吸收的現象。這個噩耗就像一場廉價敷衍的葬禮,既沒有墓碑、也沒有遺體,給當時早已替未出世的兄弟取好名字的夫妻倆帶來了不小的打擊。大概也是以此為契機,他那性格強勢、精明幹練的律師妻子逐漸喪失了以往的鋒芒與銳氣。這已經是距今二十餘年前的事,但對他來說卻仍記憶猶新。
思及此,他像是要掃去腦中的陰霾一般,猛地甩了甩頭。
就算這一路上都沒遇到躲藏在這的牛鬼蛇神,也不代表深入虎穴的他可以輕易放下警惕。比起沉浸在感傷裡,現在更應該集中注意力在當前的目的,他這麼督促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
「吶……現實是什麼顏色?」
「……?」聽聞近在咫尺之處的來聲,他下意識將手電筒轉向臨時隊友方才離去的方向,卻不見那頭令人煩心的淡青色毛髮——米勒還沒有回來。
「小鬼……?」他確認著,聲音有些乾澀而嘶啞。
「吶……家人是什麼味道?」
那道聲音又再度響起,語氣親暱得令人不寒而慄。 這一次,他感覺那些字句既像是直接在他腦內響起,又像是從他的身後傳來——但他的腰際正緊貼著洗手台邊緣,理論上後頭應該只有殘舊的牆壁與鏡子才對。
「吶……」
不祥的呢喃逐步變質、提高音量,牽起蟲子蠕動的窸窣與震耳欲聾的低頻,在他的耳廓深處跳起了華爾滋。極端的恐懼好似一隻無形的手般攥緊了他的心臟,壓迫著他胸腔的每一分每一寸,但他的身體卻像懸絲魁儡似的不聽使喚地轉向了鏡子。
「我,是什麼形狀……?」
在與鏡中倒影交換目光的霎那,那些不諧和音就像解開了束縛般進一步在他腦內瘋狂肆虐。他抱著彷彿隨時要爆掉的腦袋,本能地想遠離鏡面,但卻發現自己的腳步無法如願挪動。昂首一看,鏡中的他做出了相同的姿勢,但卻咧開了一抹不合時宜的笑容,茶褐色的眼珠也染上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死黑。
「咳、啊……哈——什、麼……?!」他的胃袋抽緊,忍不住乾噦。儘管費力掙扎著想說點什麼,卻也只從齒縫間擠出破碎的單字。
鏡中的「祂」笑得更愉快了,唇角一路裂到了耳際,皮膚猶如被無形的線縫合後又強行撕裂。下一秒,一隻隻嬰孩般皺縮又半透的小手鑽出了七竅,羊水、血液與胎脂織成的絲線化作蛛網向亞歷克斯撒去。
「爸爸。」 「為什麼只有我?」 「你知道的,我曾經在那裡,我應該在那裡。」 「家人是什麼味道?」 「我沒有品味過就死了。」 「我想嚐嚐你的味道。」
那是他多年不見的兒子幼時的聲音。 聽起來是那樣稚嫩而輕柔,卻又宛如緊貼肌膚的潮濕布料般令人寒毛直豎。
「老公。」
倏地,聲音變了。
「為什麼你那時不在?」 「都是你害的。」 「沒用的男人。」 「亞歷克斯。」 「這一切本該是幸福的。」 「告訴我——」
那是他在這世上最愛的女人的聲音。 聽起來是那樣絲滑而纏綿,卻又宛如抵在喉間的滄涼刀刃般透著死亡氣息。
「我,是什麼形狀?」
伴隨這一問,那些小手如同交纏的枝藤般牽起了彼此,化作肉色的繩索繞過了倒影的頸項,鏡中的面容也彷彿岩漿表面般浮腫、膨脹、破裂,滲出濃稠而焦黑的液體,最終扭曲成亞歷克斯人生中最難以忘懷的臉龐——鐵青的面色,紫黑的勒痕,無法闔上的嘴,以及那雙凝視著無底深淵的眼眸。
「我啊——」 「想把你也變成這個形狀。」
惡夢的再演如同冰冷的鐵鉤,狠狠地勾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幾乎要窒息。他想別開目光,但卻又被釘死在原地,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無法從鏡面逃離——畢竟,即便是詛咒之言也好,他也一直渴望她的嗓音能再度響起。
「來陪陪我們,好嗎?」
終於,妻兒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似笑非笑,似泣非泣——卻莫名地讓他感到懷念無比。 方才的恐懼不知不覺雲消霧散,被一股不屬於此岸的溫存所取代,驅使他向惡魔的鏡面伸出了顫抖的指尖,企圖拉扯不遠處垂落的電線。
「啊啊、是啊,你們很寂寞吧。我會——」
『沙沙。』
乍地,中年刑警的頭頂傳來了一陣陌生的觸感。
『沙沙、沙沙。』
那份將他拉回現實的溫度,不冷也不熱,卻令人心安。
『沙沙、沙沙、沙沙。』
他意識到了,自己在懸崖之際被某人勒住了鞍轡。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咳嗯,你玩夠了嗎?」看來是終於忍不住了,他輕輕推開了那隻不斷搓揉自己腦袋的手臂。
「啊……」米勒就好像清晨的家貓一般,在確認主子一息尚存後,便聽話地收回了手。不過,那雙讓人猜不透的異色瞳仍舊直勾勾地盯著對方。既不像在思考,卻也並非在放空;明明一句話也沒說,但又傳達著某種意念,難以捉摸。
「……幹嘛,我臉上沾了什麼嗎?」被盯得心裡發癢的中年男人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沒事了?」
「啊、嗯……算是吧,謝了。」儘管他還搞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旁觀的青年究竟看到了多少,但他隱約明白自己的腳底是多虧了對方才能繼續緊抓大地。
「這樣啊。」語落,青年的嘴角輕輕一揚,笑意淺得像是湖面上稍縱即逝的漣漪,卻又透著一股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真——那雙缺乏靈魂的窗扉,映照出的究竟是亞歷克斯,還是存在遙遠彼方的某人呢?
「……啊、隔間我已經全部看過了,半個人都沒有呢。」米勒補充道。
「欸?你已經確認完了?」亞歷克斯對毫無作為的自己感到了些許懊惱。
「嗯,所以我們可以上樓了哦。」說著,他隨意地推了推隊友的後背。
「竟然連這裡都沒人嗎……難道全聚在三樓不成?」多疑的刑警本打算再掃視一圈廁所,確認暗處是否匿著漏網之魚,但當他目光重新挨上鏡子的瞬間,心頭驟然一緊,便改變了主意——還是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為妙,天知道再待下去會不會又遭遇怪事。
然而,走在他身後的米勒,卻在那面令人心慌的陳舊鏡子前稍稍停下了腳步。
「……果然,就是不願意出現在我面前呢。」蛛網狀的裂痕將他的身影瓜分成犬牙交錯的碎片,倒映出了一張張溫和、無垢卻略帶寂寞的空洞笑容。
「你剛剛說什麼了嗎?」
「沒——事。」米勒瞇起眼,像個淘氣的孩子般,一邊拖著缺乏緊張感的長音,一邊蹦蹦跳跳地追上了亞歷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