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臭小鬼……」
順利找回警察證的亞歷克斯,此時正一臉悔恨的捶著樓梯口的牆壁。
「他的耳朵是裝飾用的不成……?!」果然應該像之前那樣用手銬將他們綁在一起比較好嗎?他一邊低聲咒罵自己的天真,一邊將手中的光束灑向走廊,但無論怎麼掃視,仍舊不見那位過動兒的蹤影。
「可惡,是進了哪個房間嗎?」他懊惱地抓了抓頭髮,正打算推開不遠處的一扇門時,一股溫熱的力量從後方撞上了他的大腿。
「嘖、我不是叫你別亂——」
「跑……?」
他本先入為主地認為是那個古怪的青年在走廊上奔跑沒煞住車,但卻沒能在預期的視線高度內看見那張遍布傷疤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正緊緊抓著他的衣襬,年紀約莫六、七歲,與米勒同樣有著一雙異色眸的男童。
「叔叔,我種的花跑掉了……你願意幫我找嗎?」小男孩的雙頰淌著淚,哭哭啼啼地懇求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花香隨同其一舉一動纏住了亞歷克斯,在他的鼻息之間收束、盤旋。
「啊?」花跑掉了?什麼意思?話說回來,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
「那個啊、媽媽的花園裡,有一株綁了蝴蝶結的花是我種的!」稚氣的話語中先是幾分得意,隨即又蒙上了一層陰霾:「但是、但是,它不見了!媽媽現在又在睡覺,一直叫不醒,所以我只能自己來找……可是這裡好黑又好可怕,叔叔可以陪我一起找嗎?」
「呃……」大概是哪朵倒楣的花好死不死被吹進這棟廢墟,但大人又剛好不在身邊,所以才會一個人冒險進來找之類的吧?海邊的風確實還不小,這孩子或許是附近的住民——他笨拙地解讀著對方的童言童語,努力拼湊出合理的解釋。雖然花朵那麼輕盈的東西還在不在這鬼地方有待商榷,但身為一屆警察的他是不可能在這種危險地帶對幼童棄之不顧的,無論如何都必須先確保對方的人身安全。
「……好吧,我會幫你的。」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過、叔叔正在找人,可以等我和他會合再——」
「如果是指那個臉上一堆傷的人,他已經先去幫我找了哦!」少年揚起淚痕未乾的笑容,小小的手指向廊道的盡頭。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他皺了皺眉,再一次發出深沉的嘆息,但對這番話不疑有他,隨即擺擺手道:「那麼,我們就快走吧。」
「嗯!」男孩破涕為笑,連跑帶跳地繞到亞歷克斯前方,主動牽起了他的手。
一大一小走過了一間又一間雜亂無章的房間,那股撩人心神的不明花香也隨著步伐的拓展愈發馥郁,濃烈得好像要將他給吞沒一般,但別說什麼繫著蝴蝶結的花了,連理應走在前方的那人也沒遇到。亞歷克斯一邊在心裡埋怨米勒那快而無用的腳程,一邊被迫傾聽小夥伴分享他那無憂無慮的日常生活——家裡有個漂亮的花園,總是與媽媽一起打理花圃;爸爸雖然工作忙碌很少回家,但每次見面都會帶禮物給他;還有前陣子在街上幫助了一個差點跌倒的老婆婆,作為回禮收到了一包花種子之類的——
說實話,亞歷克斯快受不了了。
他本就不善言辭,也不喜歡吵鬧,想當然一點都不習慣與無厘頭的幼童相處。 幸運的是,在他的耐心值見底之前,他們終於來到了長廊盡頭的房間前——這間破工廠並不具備什麼環形的新潮結構,所以那個電波青年肯定就在這扇門的對面。那人和這孩子的心智年齡挺近的,說不定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吧?他抱持著有些失禮的想法,第一次如此期待米勒出現,準備隨時將手邊這個累贅交託給對方。
「到了!這裡就是媽媽的花園哦!」話音落下,男孩興奮地推開了終點的大門。
「……啊?」面對少年不明所以的發言,身心俱疲的他忍不住吐槽:「我說啊,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
他的話音驟止,被眼前那不合常理的景象與撲面而來的甜膩香味剝奪了語言與思考能力。
是「花」。 很多很多的「花」。 如那孩子所言,以「花園」來介紹這個地方,確實是再貼切不過了——
只不過,那片奼紫嫣紅之中,每一朵花的尺寸都逼近成人,左右搖曳的豔麗花瓣還宛若一張一闔的朱唇般發出了此起彼落的聲響,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詞句。那些竊竊私語流轉於塵粒之中,時近時遠,時而輕柔如戀人耳畔的低語、時而尖銳似臨終者最後的嗚咽。粗壯的花莖在幽暗中微微擺盪,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生物正在緩緩蠕動,為這片詭異的花海掀起一層又一層讓人不寒而慄的浪濤。
「什……?!」超出理解範圍的畫面使得他瞠目結舌,雞皮疙瘩本能地爬上了背脊,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領路的男孩用雙手抱緊了他的腰際。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那孩子猶如故障的唱片機,不斷重複著尖銳而欣喜的歡呼,「找到走丟的花了!這樣就到齊了!媽媽就會醒過來了!爸爸也會來接我們了!」
「啊?我是花……?你在說什——不、比起這個,這些大得嚇人的花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好像還在說話?」亞歷克斯一手摀住耳朵,一手試圖推開對方,但後者卻好像被膠水黏住了一般屹立不搖。
「叔叔,你在說什麼呀?」
男孩仰起頭,綻放了燦爛如花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花本來就會說話啊!你不也是一朵會說話的花嗎?」
「我、」亞歷克斯本打算出聲反駁,但他的思維像是被什麼吞噬了一樣,語言明明在嘴邊徘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就是我在找的花哦——『祂們』告訴我,只要再找一朵花,媽媽就會醒過來,爸爸也會來帶我們回家。」
「我……」他感覺那道稚氣的嗓音背後藏著一股無形的力量,釋放著令人上癮的甘美氣息,如洩漏的墨汁般一點一滴地在名為自我認知的宣紙上滲透擴散。
「你是會說話的花,是這座花園的一份子哦。」
「我是——」他的理智在與詛咒之言的拔河中失利,不僅腳步逐漸踉蹌,手電筒也從指尖滾落,最終只能任憑發軟的身體與不遠處的窗戶狠狠相撞——他抬頭一看,映在玻璃上的倒影,是一朵碩大的香水百合。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是這座花園的——」
「——去撿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細長而堅硬的棒狀物以驚人的速度從房間入口飛了過來,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亞歷克斯的臉蛋,讓他整個人失了平衡。後者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團兇猛的黑影便竄了上來,爭先恐後地踩踏著他的身軀,想要搶奪那根把人臉砸出凹洞的凶器。
「靠……?!什麼東西?走開、別再過——唔?!」他狼狽地揮舞四肢,硬是將身上那群胡攪蠻纏的野獸趕了下來,卻在此時猛然驚覺,至今為止縈繞四周的那股甜香,不知何時化作了嗆鼻的腥臭味。
不祥的預感浮上了他的心頭,驅使他轉動自己僵硬的脖頸,望向不遠處那片蠱惑人心的花田。那些巨型的花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腦袋與四肢撕裂成好幾瓣、恍如花朵般綻放的扭曲人體,彷彿某種召喚惡魔的祭儀。那些半死不活的猙獰肉塊們本還喃喃著不知所云的字詞,卻在一雙熟悉的灰黑色短靴從旁踏過時,一個接一個地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停止了活動。
他死死壓抑住幾乎衝上喉頭的酸水,從那慘不忍睹的人間煉獄撇開了視線,一邊搓揉脹痛的臉蛋,一邊朝飛來橫禍的正體看去——那是一群齜牙咧嘴地爭搶著管狀長骨的野狗,而中心那炙手可熱的白色物體恐怕就是剛才命中他臉蛋的鈍器。他隱約明白那是什麼生物的屍骸,但此時此刻並不想深入探究。
「圍巾先生。」
中性而空靈的嗓音在亞歷克斯的跟前停了下來,語氣平靜得彷彿方才的夢魘只是某種無關緊要的錯覺。那極具個性的稱呼方式,就算他不抬頭也知道來者何人。
「……跟狗玩飛盤時,可不能砸到人啊。」或許是精疲力竭、抑或是驚魂未定,他低垂著頭,有氣無力地嘟囔著。
「嗯。」米勒淡淡地應了一聲,向跌坐在地的男人伸出了手,毫不費力地將其拉出這片惡夢的泥沼,隨後卻像隻打算採蜜的昆蟲般,興致勃勃地鑽入了亞歷克斯不忍直視的那片花圃。
「……剛才那孩子呢?」
「被狗狗撞飛後,就一直在那裡睡著呢。」
「……那房裡的這些人……」
「嗯——都死掉了哦,恐怕已經一段時間了吧。」好奇寶寶一邊在異形屍堆中探頭探腦,一邊不動聲色地甩掉落至身上的蛆與埋葬蟲,問道:「你要確認一下嗎?」語氣輕快得像是在討論明日的天氣。
「啊?確認什麼……?」
「有沒有帶著顯著傷疤的義大利或希臘人。」
「啊……」聽言,他如大夢初醒般發出了短促的感嘆。是啊,這才是他踏入這個魔窟的首要目標,怎麼能忘記呢?但是——
「……就算想確認,也不知從何確認起啊。」他趑趄了半晌,終究轉向了那個慘絕人寰的角落。事到如今,每個屍體上頭都密布著數量、尺寸與形狀異常的裂痕,想要找出舊傷難如登天,更別提向其訊問二十年前的不在場證明了。
「……這樣啊。」米勒的回應出現了少有的延遲,但語調依舊是那般輕描淡寫、毫無波瀾。他兩手空空地退出了花叢,看來是沒找到理想的花蜜。
「……」廢工廠的住民究竟是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這副德性?剛才若非野狗及時橫插一腳,他的身上又會發生什麼變故?亞歷克斯雖想開口詢問,心底的某處卻也害怕得到解答。
就在他舉棋不定之際,房外響起了一陣低沉而急促的腳步聲。數名警員隨即湧了進來,流暢的行動不難看出訓練有素。
「晚上好。」領頭的中年警官有條不紊地亮出了警察證,嗓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職業性的親切感。他的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空間,但並未流露出太大的驚訝,像是早已知曉現場的慘狀。
「我們接獲匿名舉報,稱此地出現了一些異常活動……能請兩位說明一下,身在此處的前因後果嗎?」他的語氣和善,與其說是在審問,不如說是在確認兩人的安危。
「放心吧,我並沒有在懷疑你們。」
亞歷克斯下意識瞄了米勒一眼,後者卻絲毫不把警員放在眼裡,只顧著跟那群野狗玩耍,明顯不值得指望。
「我們——」
迫不得已的他正想解釋,卻被一名年輕警員打了岔。
「長官。」
「我明白。」警官微微頷首,環顧周遭後再次開口:「這地方讓人不太舒服,是吧?為了進行正式的搜查,也為了確保你們的安全,得麻煩你們先離開此處……至於那個孩子,我們會妥善處置的,你們無須擔心。」語落,他指派一名部下前去抱起那名昏睡在地的男孩,並且迅速地聯絡了醫療團隊。
「不過,我們還是需要記錄一下你們的聯絡方式,以便日後進行正式的筆錄。」
亞歷克斯對此感到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順從地報上了自己的電話。 至於米勒似乎被默認為亞歷克斯的同夥了,所以並沒有被多加盤問。 就這樣,兩人在年輕警員的護送下,平安返回了廢墟一樓的大門口。